37.一夜无眠_大唐探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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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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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恕己起初猜测,苏柄临上门是跟何鹿松之死有关,毕竟破这凶案的关键之人阿弦是他派去的。

  当苏柄临果然提起此事之时,袁恕己以为自己猜中了,可谁知峰回路转,又因此事引出了崔家那位了不得的人物,以及那场几乎左右袁恕己命运的失利之战。

  苏柄临说不会非议当朝皇后,但到最后袁恕己隐隐嗅到:苏柄临的确并不是非议武皇后,因为他根本不屑非议,苏柄临跟许多被武皇后拉下马去的老臣一样,只怕心里存着难以化解的怨怼以及仇恨。

  袁恕己发现自己毕竟太年轻了,苏柄临用一个案子当引子,一步步把原本心怀谨慎的他引入了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也最危险的人物跟事情面前。

  按照常理推测,这样的做法无非是两条路可选。

  第一,苏柄临既然肯坦诚相告,就不怕事情泄露,他可能已经将袁恕己视作自己的同派。第二,袁恕己既然知道了这许多隐秘,若不能成为他们一派之人,留下势必会是个威胁。

  袁恕己暗中毛骨悚然:苏将军到底想干什么

  看出了他的警惕,苏柄临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起先雷翔请了十八子前往,我还因此勃然大怒,恨他胡闹。谁知道那少年果然有非常之能,转眼便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我虽老迈,对军中众部属却从来了若指掌”

  起初苏柄临是被何鹿松逃走之事气迷心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等知道他是被害后,以苏柄临的老辣睿智,立即便认定了凶手。

  苏柄临道:“我虽不知那少年是如何做到的,但天地生人,自有禀赋出众、不为人知者。也是何鹿松冤屈可洗,才得这少年前来军屯。我也由此知道雷翔所说有关十八子的那些话并非空穴来风,但正因这般,我不想十八子留在军中,而是叫雷翔紧急打发她离开。”

  苏柄临老谋深算,推断凶手是靳参军后,知道背后牵扯的厉害,若十八子果然有通神知鬼之能,若是从中又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那却绝非苏柄临所愿。

  只是苏柄临想不到,他私下处决司仓参军的那一幕,仍是给阿弦看得一毫不差。

  袁恕己沉默:“苏将军是怕十八子留在军中,更会知道使者全军覆灭,靳司仓通敌背国甚至司仓参军背后的人,还有”

  苏柄临见他已经知晓,便道:“你说的不错。”

  靳参军被拿下后,知道死到临头,惧怕之下一再申明他并不是将机密给了吐蕃,而是一个唐人。

  他甚至拿出证据,说是在那唐人身上曾看见过一个只有长安显贵才能佩戴的紫鱼。

  那种紫鱼乃是鱼符,在高祖李渊跟太宗李世民期间,只有显贵官宦之人才能佩戴鱼符,以彰显尊贵身份。

  而在高宗之时,鱼符不再为朝廷通用,因此极少有人再戴这“过时”之物。

  只有那些沉缠于武德跟贞观年代的“老人”们,才会恋恋不舍得此物,佩以念旧。

  苏柄临是知情之人,一听这个,便想到跟长孙无忌等的旧部脱不了关系。

  桌上的茶已经冷透。

  辽东之地并不产茶,这是从陕西而来的紫阳陈茶,虽然是旧茶,价格却也不菲。

  袁恕己本就不是好茶之人,只是为了待客,显敬重之意而已。

  话至此,方才喝下的茶水在心里头浮浮沉沉,苦味儿酝酿,几乎游遍了五脏六腑。

  苏柄临道:“我怕留十八子在军中,若灵感通天,再看见鱼符等,告诉了你就不好了。以袁大人的心思,只怕也会猜中。”

  袁恕己讪笑而腹诽:“可你仍告诉了我,故意将这烫手山芋扔给我,难道是忽然想通了多拉一个人下水不会那么容易沉底儿吗”

  面上却不露声色,咂了咂嘴,袁恕己转开话题道:“小弦子这般的人物,我活到现在也只看见过一个,实不相瞒,在昨日之前,我一直也当他是个会弄虚头蛊惑人心的小骗子。”

  苏柄临也笑了笑,道:“听雷翔说你跟那少年关系匪浅”

  袁恕己道:“没什么,只因才来就出了案子,他又是县衙差役,不免碰头撞脚,倒也是个颇有趣的孩子。”

  白眉之下,苏柄临双眸有些暗沉:“是,如此天赋异禀的孩子,若是总在这小小地桐县,未免屈才。”

  一提起阿弦,气氛有些缓和,袁恕己听苏柄临似有赞赏之意,才要笑,忽然觉着不对。

  他抬眸看向苏柄临:“老将军呵呵,他在此地土生土长,县衙里当差也算是如鱼得水,倒也算不上屈才,何况就算是有那种奇异的小小本事,涉及鬼怪,总是叫人半信半疑的,却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聪明人说话,就算不涉真心想说的事情一个字,对方却能明白通透。

  苏柄临哈哈笑道:“你的话,老夫却有些不能苟同,方才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何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果十八子并不是在这僻远的豳州,而是长安”

  袁恕己的笑已经有些勉强:“他如何能跟大泽起义的陈胜吴广相提并论,再者说,这可是杀头的话。”

  苏柄临笑意消散:“如何袁大人还不明白,真正可怕的杀伐,往往并不是刀兵之争。”

  袁恕己不语,苏柄临道:“十八子既有这般能为,若是让他前往长安,入了宫中你觉着他会不会查明当年安定思公主的惨死内情一解这不解之谜”

  终于来了

  袁恕己浓眉敛起:“老将军,你当真动了这个念头”

  苏柄临道:“多少争名逐利想要出人头地的,都奋力往长安而去,袁大人心里也是想着在这豳州大干一场,得了功绩可以调任而归吧老夫也是为了十八子着想。”

  袁恕己笑:“方才老将军说,那日着急赶走十八子,是担心我也由此知道靳参军通敌之内情”

  苏柄临道:“是。”

  袁恕己道:“可是,若钦差遇袭之事跟老臣旧部有关,那靳参军所做也算是合了老将军心意,为何老将军将要将他残忍处死”

  苏柄临正色道:“你错了。”

  袁恕己凝神,苏柄临道:“老夫只说,知道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的旧部所作所为,但老夫并没有说是他们同党一派,更加并非彻底赞同他们所行的方法。”

  袁恕己悄然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苏柄临又道:“何况不管如何,崔玄暐及一行人惨死是真,吐蕃顺利东扩是真,为了一己私仇而挑动三方之争,让许多将士跟崔玄暐这般的名士无辜卷入身死其中,老夫非但不能苟同,反而厌憎痛恨之极”

  袁恕己想到惨死的李璟跟众手足,心头也随之一沉。

  苏柄临道:“老夫少年带兵,直到如今七十有二,本该已是随心所欲的年纪,却终究不能,不错,我的确对武皇后看不顺眼,也替一些老臣叫屈,但我自小带兵,更加知道兵士的可贵,知道和平之不易,若有人敢残杀兵士,恶意挑起杀伐涂炭百姓,那他就是我的敌人”

  袁恕己原本因之前的谈话,对这位声名赫赫的老将军还颇有微词,但现在听了这几句,那点儿微妙之感却也似风卷残云彻底消散。

  袁恕己肃然道:“将军能有此心,国民幸甚,在下钦佩之极。”

  苏柄临道:“你也不必如此,我虽恨极这些糊涂蠢毒行径,却也自有私心。”

  就如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一样,苏柄临也因这身份而备受敌视,只因他远离长安在外带兵,故而那些暗中虎视眈眈的目光仍只是盯着,未干动手,可明里暗里,仍有掣肘之行径。

  这一次派兵前往护送崔玄暐又出了差错,若非薛仁贵将罪责揽去,只怕苏柄临也要波及。

  所以在这种风口浪尖上,豳州的司仓参军通敌之事揭发,必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这场动荡不仅是有关苏柄临,而是整个地形险要关键的豳州

  从一个朝臣的身份而言,苏柄临是想向朝廷坦承所有的,但若是从一个带兵将军而言,苏柄临不愿意自证其罪,更不愿将兵权易手。

  就算所换之人并非草包,那也万不及苏柄临对这辽东之地的了若指掌,所以如今苏柄临选择的,是“稳住”,那就必须他亲自坐镇。

  袁恕己听罢,道:“这并非私心,而是从大局考量,若是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出同样选择。”

  苏柄临笑道:“可知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的脾气很类似我年轻的时候。”

  袁恕己道:“老将军纵然年老,却仍是烈性不改,只不知我将来年纪大了,又会如何。”

  苏柄临深深看他,半晌道:“我其实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还以为是浮躁骄横空有虚名的世家子而已,可你来到桐县,杀劣绅,修善堂,大刀阔斧,极有手段心胸,老夫断言,将来于朝堂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袁恕己心头一阵潮涌,难以自禁。

  苏柄临道:“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方才老夫最初跟你提过的,如今朝堂的局势。皇后巾帼不让须眉,的确是个千古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此刻虽仍忍而不发,未曾大张旗鼓,但老夫断言,将来这朝堂上的局势必将泾渭分明,你若置身其中,一定会面对一个问题,究竟是靠近皇后,还是”

  袁恕己脊背上寒意森然:“将军是何意说皇后会干涉朝政”

  “她已经干涉了”苏柄临道:“而且,如果我说,皇后的心比这个还大呢”

  袁恕己已经悚惧无言。

  苏柄临继续道:“你们大概只隐约听过皇后的有关传闻,却不似老夫一样知道的仔细,毕竟老夫是曾追随过高祖跟太宗的人,也曾在太宗身边儿,见过这位武才人,只要你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野心会超出你的想象。”

  袁恕己的心如分成两片,一片觉着苏柄临在夸大其词荒谬绝伦,另一片却悚惧战栗,似知道他说的会在不久的将来噩梦成真。

  苏柄临看出他的犹豫忌惮:“所以老夫给你出一个主意。”

  并未给袁恕己询问的机会,苏柄临缓缓说道:“让十八子去长安。”

  清晨,朱家小院。

  东厢房的炕沿边上,阿弦握着一把桃木梳,身侧放着一盆清水,将梳子浸在水中沾了沾,又艰难地去梳理左手中握着的一绺长发。

  方才她悄悄打了水来,先给他把脸抹了抹,本来想给他梳头剃须,恢复本来面目,只是她没有剃须之物,又不敢乱下手,于是决定先做一半儿。

  这会儿,男子的发都被打散,一半儿已经梳理的丝丝分明,半是湿润油亮地散在旁侧。

  阿弦知道老朱头快起了,不由后悔自己竟睡了过去不曾早些下手,忙加快动作,却无意中扯乱了一缕头发。

  炕上的人手指弹了一下儿,阿弦却因手忙脚乱并未发现,只喃喃道:“对不住啦,是不是很疼我从没给别人梳过头,不免笨手笨脚不过你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阿弦非但并未伺候过别人,连自个儿的头发也是胡乱往发不许你跪我”

  阿弦只顾哭,不知为什么心里甚是难过,但明明并没有格外值得难过的事。

  也许是因为欣慰或者高兴,她一心想为了老朱头才留那参,可是老朱头,却是替她看着那参。

  或许,这就是家人了。

  老朱头掏出一方手帕,给阿弦把脸上的泪擦去,道:“别哭了,事情说开就好了。方才我说昨儿一夜没合眼,其实就在想这件事,原先我是怕你把别人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如今知道你为什么留人,我也想开了,如果这人对你真的有用,那么他不是就也像这老山参一样,也是能救命的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如今让这人参来救他,岂非也是一样”

  阿弦难以相信:“伯伯”

  阿弦才要拒绝,老朱头道:“且你之前说的那什么阴骘的话,也有道理,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如今咱们救了他,老天爷或许就看在眼里,或许就给咱们积了阴骘,让我跟弦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呢”

  高建跟县衙里那班弟兄常说,朱家这一老一小相处的有些奇异,阿弦十分敬畏老朱头,两人之间,往往是老朱头最终拿主意,不管阿弦是如何不愿意。

  但是另一方面,老朱头对阿弦,却又透着说不出的不是如长辈般,反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奴仆照料小主子。

  为了阿弦着想,老朱头虽然心软愿意贡献老山参,却仍肉疼,只好说几句狠话过瘾:“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我就该嚼吧嚼吧把它吃了了事。”

  雨散云收,一大早儿,天便泛出湛蓝如水洗的清透之色。

  阿弦自去打水洗漱,又趴在桌上吃早饭,把昨儿晚上缺了的那顿一并也补上了。

  眼前一碟子小菜将吃上时,才发现这正是昨晚上她烧焦了的那些茄子干,被老朱头妙手调治,不知为什么竟变得松软可口,配着热腾腾的粟米粥吃,格外对味儿。

  阿弦夹起一粒茄丁儿,从那粗拙的刀工认定是自己的手艺,不由扬声问道:“伯伯,你的茄子丁儿是怎么做的”

  因先前阿弦要给人家打理发须,老朱头看见男子的头发被梳成那个模样,感觉双眼微瞎,无法忍受。

  于是叫阿弦吃饭,他趁机收拾了些用物,自己去给人重新整理。

  阿弦问罢,忽听房中传来老朱头一声惊叫。

  阿弦慌忙丢了碗筷,起身跳到门口,将帘子掀开:“伯伯怎么了”

  目光仓皇乱晃,却见老朱头站在炕边儿上,手中握着一把刃牙有些泛白看似锋利的小刀,正盯着面前的人。

  阿弦见老朱头好好地,心先放下:“您怎么了,我还以为”

  松了口气,目光转动,看向炕上的人。

  但就在看见那人无比清晰容颜之时,阿弦愣住:“他、他”

  只有老朱头幽幽地叹息在耳畔响起:“我现在,忽然很后悔又答应留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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