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诗月灯(番外完)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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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诗月灯(番外完)

  卷帘微凉,诗月结灯,玉芙蓉边茉莉香。云禾在妆台,卸罢残妆,眼睑下的朱砂痣像颗红玛瑙,荧荧闪烁着珠圆玉润的光芒。

  这厢梳洗过,擎着银釭往书案那头过去,灯花一晃,照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小楷,满载着社稷之安。

  方文濡由馥馥墨香中抬眉,笔头朝帐中一指,“你先睡,这里起草了札付,明日典吏抄写了要传到各个县份上,耽误不得。”

  “是什么呀?”云禾歪着脸瞧,没瞧清。

  “是修缮各县堤口的文书,眼下初夏,再过两个月,少不得就有暴雨。你睡吧,我马上就了事。”

  云禾将银釭搁下,拂袖研墨,“我睡不着,陪着你。”

  昏昏的烛火晕开整张书案,被窗户扑来的风吹得歪歪斜斜。云禾又到柜子里取了灯罩来,一行研墨,一行为其打扇。恬静的幸福随光在她脸上晕开,淡淡的,如水清澈。

  她想,这世上再没有比此刻更圆满了。

  直到他的笔尖收止,由怀里摸出一条绢子递来,“一忙就忘了,喏,这是鸳娘塞我手上的。”

  云禾接了那张月白绣兰花的帕子凑到鼻翼底下嗅一嗅,顿觉一股茉莉香扑鼻,比她的玫瑰香还浓些。熏得她顷刻没了好心情,冷下脸,“什么‘鸳娘’?你叫得还亲热呢。”

  “王鸳娘,成了吧?”

  她适才满意,将那张帕子凑到蜡烛上点了,“哼,良人家的小姐,还没婚定就偷摸送男人贴身的东西,哪里有个好女儿家的样子。你和她说什么了?”

  不防绢子燃得太快,将她烫了一个激灵。方文濡忙捉了她的手细瞧,俯下脸去伸出舌尖舔一舔,“留神些。”

  “你少打马虎眼,到底说什么了?”

  方文濡折了公文,吹了一盏灯,拉着她往床上去,“什么都没说,我已经委婉暗示过她了。”

  “怎么暗示的?”

  “我就说……”方文濡混账模样地一笑,将她搂在怀中,“我说你脾性不好,爱吃醋,喜欢辖制人,意思叫她躲远些。”

  与帐中玉簟清凉相反的,则是云禾满腔的愤懑,“有你这么编排我的吗?!再说了,你暗示她管什么用?你就该将帕子扔她脸上去啊,叫她臊了脸皮,往后看她还敢不敢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方文濡爬起来走去关了窗,撒下月钩上的帐,“你叫我怎么说?大家都没说破的事情,我说破了,岂不是有伤人家的体面?我是个男人没什么,只怕人家姑娘家,传出去,往后怎么议亲事?”

  伴着“噗嗤”一声,烛光吹灭,月光倾倒。云禾在半明半昧中狠瞪他一眼,“你替她考虑得还倒蛮周到。”旋即翻过身不理他。

  他等了半晌,不见她像往日一样滚到怀里来,适才去扒她的肩,“你生气了?姑奶奶,我是哪句话又没说对?”扒了几下,云禾死活不翻身,他撑起个胳膊肘够着脑袋去瞧,“是个什么道理你倒是说出来,我也好知道改啊。”

  云禾三缄其口,抵死不说。他急了,翻到她身上将她罩住,俯下脸去蹭她,“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直说,我照办。”

  叫他蹭得一痒痒,云禾乐出声来,“也没叫你怎么样,我晓得,还有亲戚情分在,人又是姑娘家,不好伤人家的体面。算了吧,只要他们家开口,你也开口回绝就好了。”

  “瞧,又好了。”方文濡将整个自己塌下去,两只手微微用力撑着些,紧紧贴着她磨蹭磨蹭,“既然好了,那就做点花好月圆的事情,方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去你的吧,我不生这一场气,只怕都睡着了呢。”

  “那谁叫你生气的?你一生气,我就睡不着了嘛。”

  月霜入帐,在朦胧的暗影中,云禾闭上了眼,感受他逐渐挨近的呼吸,像一根羽毛,扫在她的面颊与颈侧,酥酥麻麻的,颤栗着密密的心动。

  另有一缕月光由密密的银杏罅隙中撒下来,淡晕妆台,攀去墙头,一晃眼,时过五日。

  这日亦晴,园林秀景,芳草茸茸,丽花朵朵。方母种下的豇豆胡瓜也抽了芽,吃过午饭便去扎下几根竹竿子,任其攀藤。

  回来时路过东厢门前,见门窗还紧闭着,便来了脾气,站在廊下阴阳怪气,“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午觉,多少觉睡不够?午饭摆在那里,也不起来吃,未必还要谁端到她房中去不曾?骊珠,你不许端,要死就让她饿死好了!”

  窗台下镜昏香消,云禾正在梳妆,清清楚楚听见后,将窗户一推,乌髻上钗横点翠,十分娇蛮可爱,“娘,您讲点道理好吧?我不吃饭又不碍着谁什么事了,哪里又招您不痛快了?”

  骊珠一听这势头,忙捧着绣绷躲回房间里,身后泼出方母沙沙的嗓音,比满树摇晃的银杏还响亮,“你既不吃,就该早说,叫我做那么多,岂不浪费?你家是有千金万银花不完呐?”

  “您倒了就好了麽,反正就是些稀粥小菜,又不值几个钱。”

  “你说得好轻巧,倒了就是……多少人饿得饭也吃不上,有的人张口就是‘倒了’,什么不得了的门户?改明日,我也养几只鸡鸭鹅在园子里,剩菜剩饭的给了它们吃,也不算浪费。”方母噞喁一番,要拔裙回屋里。

  不想云禾惊起,拉开门走到廊下来,“娘,别的都好说,只不许养什么鸡鸭鹅。搞得一个园子里臭烘烘的,成什么样子?”

  方母气得两只眉高高吊起,扯得两个眼睛圆溜溜,“哟,你还嫌它们臭烘烘,吃的时候你怎么不嫌?”

  “随您怎么讲,反正不许养。”

  “我要养呢?”

  “你要养,我就都给您宰了!”

  正值二人剑拔弩张之际,不堤防院门处走进来一个人,双双调目一望,原来是王鸳娘。

  这鸳娘打扮得比往日还鲜亮些,穿着胭脂红对襟褂,扎着素白石榴裙,春柳垂腰,通身旖旎。身边带着个丫头,走近了朝方母福身,“舅妈,我不请而来,舅妈不烦吧?”

  那方母正吃了云禾的亏,势要把恶气出一出,便十二分亲热地将鸳娘搀起,“舅妈正想你来呢,昨天还同你表哥说,你不来,是不是嫌弃我这个不识字的婆子粗鲁?”

  “舅妈什么话?只是不敢来叨扰舅妈,恨不得时时来给舅妈请安呢。今日来,我娘叫我装了几件衣裳给舅妈,是她去年冬天新裁的,谁知今年发了福,有些穿不上了。舅妈苗条,要是不嫌,请拿去穿,都还是些好料子。”

  这般使丫鬟将一包衣裳交给骊珠,再冲着云禾福了个身,“嫂嫂好,嫂嫂怎么不见到我家去寻我说话?”

  云禾心内将她恨了一百二十遍,面上凉丝丝地一笑,挥着绢子坐到廊沿上,“用不着我去,我不去,表妹不是就来了吗?是坐轿来的还是坐车来的?姑娘家出门,还该谨慎些才好。”

  “我是套车来的,嫂嫂不用担心,况且住得又不远,转两条街就到了,出不了什么事情。”

  方母见云禾不痛快,心里就有些痛快了,拽着鸳娘的腕子往堂屋里去,“大毒日头底下站着坐什么?走,跟舅妈到屋里说话。”

  两个人亲如母女一般,直顶云禾心火。她才不跟着去凑趣呢,自己捉裙回房中,反手将两个门用力摔阖。

  “哎呀姑娘我的手!”骊珠身后挤进门来,将被拍痛的手甩一甩,依旧阖拢两扇门,跟着走到榻上,“姑娘,她来做什么?今日连王姑妈都没来,她巴巴地跑来,只怕不安什么好心呐。”

  云禾自斟一杯凉茶,上睫毛直戳云霄,“这你还有什么瞧不出来的?一大早上都不见来,偏挑文哥哥快要回家的时候来,还打扮的那么火辣辣的。嘴里说着来瞧她舅妈,心里想的是表哥的裤/裆。”

  “啧,您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骊珠嗔来一眼,自己又憋不住笑出声,“确实也是这么个意思,哈哈哈……”

  “笑、你还笑得出来?快想个法子打发她是正经!”

  “您都没法子,我能想得出什么法子?”笑过后,骊珠将身子摆正,“姑娘可以去问问芷秋姑娘嘛,她的性子软和些,必定能想出个治了她又不得罪亲戚的办法。”

  如此这般,云禾一阵风似的旋到浅园,因是亲戚,门上不拦,任由她独自往园子里去。

  踅踅绕绕进了院门,只见竹影婆娑,风与日光在密匝匝的浓荫里穿梭。远远荼靡残花似雪,洋洋洒洒,花架子下头隐约有个影,云禾只当是芷秋,便悄步过去。

  谁知走近了一瞧,是黎阿则与小桃良,正在草亭内肩叠着肩地亲嘴儿。两个人闭着眼,像品什么了不得的仙丹似的,将彼此的嘴唇咂摸舔舐着,你一下我一下,交换着唾液与舌尖,好不亲热。

  眼瞧着黎阿则的手就要往桃良的脯子上爬去,云禾登时抱起双臂咳嗽两声,“吭吭……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呀这是,也不看看多大个日头。”

  调侃声音将二人皆吓了一跳,桃良臊得脸通红,两个手捂住眼睛,须臾从指缝里瞧她,“你来做什么呀也不通传一声。”

  “哟,我什么时候往这里来还要人通传了?别废话,姐姐呢?”

  “在屋里睡午觉呢。”

  闻言,云禾转背就往竹径里穿出去,桃良忙在后头喊,“嗳、嗳!姑爷也在呢!”

  赶了两步,又跑回来,弯腰往黎阿则脸上吻一下,“吃了晚饭你在园子里等我啊,就飞鸟亭里。”

  阿则的脸像被一场带酒的风微醺,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烟云,仿佛盛载着半亩深情,又带着几缕不确定,缓缓将头点一点,“知道了,你去吧。”

  桃良便似一只无忧无虑的彩蝶,飞舞着跑开,振翅中撒下欢喜的尘埃。

  这厢奔到廊下,将云禾拽住,“别进去,姑爷陪着姑娘午睡呢,人家没穿衣裳,你进去好看呀?”

  “谁说我没穿衣裳了?”

  槛窗咯吱推开,嵌着芷秋盈盈笑脸,像是醒了一会儿了,带着股飞燕精神,“鬼丫头,就会背地里编排我。云禾,你进外头坐,我马上出来。”

  言讫,将窗户一阖,低头系裙带子,把榻上的陆瞻嗔剜一眼,“叫你别闹别闹,我都听见声音了,你瞧,可不是人来了?”

  陆瞻坐起来,环着她亲一口,走去龙门架穿衣裳,“我到臬司衙门去一趟,你们姊妹说话。”

  “去做什么?”

  “有个扬州的官儿坏了事,跑到苏州来,前几日我让臬司衙门抓了,得去问一问。”

  二人双双踅出外间,云禾一见陆瞻,喜滋滋地福了身,“姐夫,往哪里去呀?”

  陆瞻笑笑,将幽篁身姿拔出门去,“去外头办点事。昨日从织造局带回来几匹缎子,叫你姐姐拿两匹给你裁衣裳吧……”

  这厢回首,笑得不知怎么好。芷秋举着一只青釉盅嗔她,“大晌午的,巴巴跑来做什么?”

  一问,云禾便不笑了,“来请姐给我出个主意。”

  就将鸳娘那一段公案说与芷秋,芷秋听后,搁下盅来笑,松鬓云鬟,兰麝香散,“倒难得,你也有不想得罪人的一天,按你从前的性子,当头就要泼嘴骂她出去了。”

  “姐,人家长大了嘛,又不是那不知轻重的。都是一家子亲戚,说得难听些,以后婆母没了,还得他们上门追祭。文哥哥的父亲拢共就剩那么一个妹妹,就是再烦她,也得顾忌着他老人家的情分。”

  “那就随她好了,她爱来就来,正好与你婆母说话解闷,省得她老人家找你麻烦。一个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你还怕她不成?”

  “倒不是怕,”云禾扇着绢子,芷秋瞧不过,随手捡了把扇子递给她,她呼扇呼扇打起来,“就是不想见着她,况且她总往我家里跑,无心的说是走亲戚,有心的怎么说?她以后名声也不好听,我们文哥哥在外头也说不清楚。”

  芷秋颔首,半晌将手指勾一勾,附耳去说了一段。云禾渐渐笑得似天上挂的太阳,暖洋洋中带着点可爱的毒辣。

  太阳下去,又上来,那王鸳娘来的越发勤,每日来总有个由头,不是送料子吃食,就是与舅妈讨教针线。偶尔也要与云禾讨教诗词,但云禾总不理她,她也不灰心,仍旧寻着云禾说话。

  这日又到云禾房前来敲门,笃笃哒哒敲得温柔得紧,“嫂嫂,你在不在屋里?舅妈煮了绿豆莲子汤,嫂嫂出来吃一碗消消暑。”

  静等片刻,听不见动静,又敲,“嫂嫂,要不我端一碗来给你?你在房里吃。”

  复静候片刻,始见云禾开门,眼圈红红的,拈着条湿漉漉的帕子,转身后嗓音闷哑哑的,“谢谢你,我不吃了,你自家吃吧。”

  鸳娘见她像是哭过,想着既然一股脑地要进这家门,也不好将这门里的人都得罪了,于是忙赶着追到榻上问:“嫂嫂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痛快的,与妹妹说一说,兴许妹妹能开解呢?”

  云禾将帕子捂在眼角,正好挡住那一颗绮丽的朱砂痣,露出一副黯然惨淡的模样,“没什么,我能有什么不痛快的?都是一家人,谁还能给我找不痛快?”

  “那嫂嫂怎的哭了?”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哭了?”云禾往上抬着眼皮,用帕子一角轻轻地将眼眶里的余泪匀净,还佯作没事人似的笑一笑,“我没哭,也没什么事,真的。”

  银红的小氅袖正好顺着小臂滑到胳膊肘,白嫩嫩的皮肤上赫然呈现着好几道红红的伤痕。条条行行不断往袖口里延伸。

  鸳娘眼尖瞧见了,就要去拽她的手臂,“嫂嫂,这是怎么弄的?”

  “没什么,”云禾连忙抽回手,将袖口撸下来,低垂着下巴,“就是不留心蹭的,过几天就好了。”

  “嫂嫂,未必……是舅妈打的?”

  云禾抬起眼来,满是真诚的泪花,摇摇头。鸳娘想了一圈儿,适才歪着脑袋,有些难以置信,“难道,是表哥打的?”

  这一问,把云禾问得无言了,沉默着垂下头去,眼泪如雨,一颗颗坠在裙上。鸳娘亦跟着沉默半晌,带着些小心问觑:“表哥为什么打你呀?”

  云禾抬起泪涔涔的眼,手指间绞着湿淋淋的帕子,苦笑涟涟,“你表哥那个人你不知道,好的时候麽能把人捧上天。可稍有不对付,”说到此节,抽抽鼻翼,蘸泪两点,“稍有不对付,就能将人打去半条命。”

  这鸳娘向来听见说这位表哥勤奋好学,文章极通,为人温文有礼,不曾听见过他有打人的嗜好啊。

  思虑中,暗暗抠着衣襟上的子母扣,“表哥他,怎么会打人呢?”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别的都蛮好,就是有个控制不住拳脚的毛病。从前为了我,就没少在堂子里跟人斗殴。只是万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将拳头对准了我。”说着又抽抽搭搭哭起来。

  连珠成串的眼泪像是破碎的宝鉴,使鸳娘隐隐约约在里头瞧见了自己不稳定的未来。那些血红的痕迹像是爬到她手臂上来一样,寒噤噤的,叫她止不住打了个冷颤。

  往后几天,再不见鸳娘登门。园里的瓜藤发了叶,嫩嫩的茎尖卷曲着向杆上不断攀登,直攀登到下一个惬意的明天。

  下晌蝉鸣声交织成一张网,云禾躺在玉簟,又听见嗡嗡的蚊子声,拿把扇坐起来打蚊子,却找不见,只是听见“嗡——嗡——”的,讨厌死了!

  比蚊子更讨厌的则是方母在院中筛豆子的声音,那簸箕一抖,“唰——唰——”地溢出许多壳屑。

  又将簸箕放在膝上,一壁捻渣,一壁唠唠叨叨个没完,“又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成日挺尸似的睡在床上,那么多活还没人干呢!都指望骊珠,骊珠长了几个手?也不说学着点,凡事只说‘不会’就完了。难不成谁是天生就会的……”

  旋即听见一阵由远至近的锵然脚步声,“娘,说什么呢?大晌午的坐在廊下也不嫌热?”

  “回来了?回来了就回你自己屋里去吧,别跟我讲话,横竖我说话又没什么效用。”

  “娘说话怎么会没效用?娘的话就是圣旨,我尊办就是。我先回屋换身衣裳。”

  门吱呀推开,云禾忙将帐挂起,下床来为他解补子袍,“你听见你娘说什么没有?成日家就这么在廊下唠唠叨叨的,还不是说给我听的?”

  “你就当没听见就完了嘛。”方文濡一脑门的汗,解了袍子也不急着穿,单着件中衣到榻上倒凉水吃。扯着衣襟将一把折扇朝胸膛里打个不停。

  云禾跟过去,摸了条绢子递给他,翻着眼皮落到对榻,“我怎么能当没听见呀?就在我耳根子说个不停。我才刚想睡觉呢,又是她、又是蚊子,嗡嗡唧唧的,吵得我根本睡不着,烦都要烦死了。”

  “这几天也不见王鸳娘过来,你还烦?”

  “怎么,她不过来你还想她了不成?”

  方文濡住了扇,抬着胳膊去掐她的下巴,“怎么尽吃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飞醋,嗯?我就是好奇,前些日子麽见天来,守在堂屋里非等着与我说几句话,这些日子又不来了,别是王家出什么事情了吧?”

  “你放心,人家好得很。”云禾扬起眼角,慢悠悠地打着桐叶扇,好个得意模样,“不过是叫我吓着了。”

  “吓着了?你做什么吓唬人家了?”

  云禾障扇嬉笑,走过来凑到他耳边细说一阵。方文濡便哭笑不得,“你编排我点别的也罢了,怎么编排我打女人?这也太失我读书人的身份了。”

  “那你编排我母夜叉呢?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咱俩这就算扯平了。”

  方文濡猛地将她摁倒在榻,揿住两个腕子,脸往她脯子上拱,“你本来就凶嘛,可说我打女人,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我好歹得做点什么,才不算冤!”

  “别闹,热死了,离我远些!”

  他不但没远些,反倒将身子死死贴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上窜,“我、就是、这么、打你的?”

  正闹得不可开交,倏听院中方母乐开花的声音,“哟,鸳娘,好些日子没来瞧舅妈了,在家做什么呢?快进屋里坐,太阳大得很,仔细晒着。骊珠,快去将放凉的绿豆汤盛一碗来,多搁点糖!”

  “舅妈,这几日家中来了远亲,在家招呼呢。我都想舅妈了,今天亲戚刚走,我就忙赶着来瞧舅妈。”

  云禾听着这甜丝丝的声线,脸也垮了,什么好心情都没了,将方文濡一推,“你心心念念的表妹来了,去招呼吧。”

  方文濡坐起来,追着她脸色看,“生气了?又不是我叫她来的,跟我生什么气呀?”

  “走开!”云禾气鼓鼓跑到床上坐着,眼睛瞪得圆圆的,“我讨厌你!”

  他忙追过来,笑嘻嘻地,“讨厌我做什么啊?我冤不冤枉?我不出去了,娘来叫,你就说我睡着了好吧?”

  少顷果然听见方母在门外来叫。云禾踅到妆台,新匀胭脂,重整鬓鬟,摇着把扇婀娜出将。

  走到堂屋里,见王鸳娘又打扮得比之前还精神些,穿着橘色杂宝纹通袖袍,牙白的裙,坠得长长的禁步。

  那鸳娘见人来,忙着福身,“好些日不见嫂嫂,嫂嫂精神愈发好了。方才听见表哥的声音,怎么不见人?”

  云禾在梳背椅上坐着,骊珠也给她端了碗绿豆汤,她便闲吃两口,“你表哥刚回家,午睡呢。妹妹就是亲啊,一进门,先问哥哥好不好,真是感天动地的兄妹之宜。你表哥倘或听见,嘴角都要笑到后脑勺去了。”

  听她呷了醋,鸳娘也不恼,坐在对过笑,吃两口绿豆汤,朝方母奉承,“这绿豆汤是舅妈煮的吧?我一尝就尝出来了。舅妈煮的,有股子茉莉花清香,我在家这几天,就想舅妈煮的可口饭菜呢。”

  方母正收拾针线篮子,挽着线,瞥一眼云禾,见她面色不大好,自家就乐得找不着北,“不是舅妈煮的还有谁?这屋子里,除了骊珠丫头会跟着我学做两个菜,谁还会?你想吃就只管来。”

  言毕,端着针线篮子往卧房里去。云禾瞪着她干干瘦瘦的背影,眼皮不知翻了几个来回。

  末了,又调目望着鸳娘,言语淡淡,略带机锋,“我还以为表妹再不敢到我们家来了呢,没成想又来了。倒蛮好,一家子亲戚,不要生疏了才好。只是呢,见着你表哥,还是绕道走,省得他脾气上来,没个内外轻重的。”

  说来可笑,那鸳娘上回听见这表哥有打女人的嗜好后,着实吓了一跳。后来告诉她娘,她娘倒劝:“这世上,哪有不打女人的男人?你爹还偶尔动手呢,忍耐忍耐就好了,他总不会见天打你。他是知府,四品大官,才二十多岁,往后三四十,保不准就能进内阁,你一辈子哪里找这样的机会?”

  鸳娘细思,倒不错这个理,故而重整旗鼓再度登门。

  眼下听见云禾如此说,还要把她娘劝她的话拿来劝劝云禾,“嫂嫂,不是我说,男人家在外头操劳,官场上的事情又芜杂,稍不留心就是丢性命的事情。表哥偶然发个脾气,做妻妾的,还该多包含才是,怎好抱怨的?”

  险些将云禾气的三尸暴跳,五脏横飞。怔在坐上半天讲不出话,气鼓鼓地踅回房内。

  方文濡正在书案看书,穿上了灰蓝圆领袍,风光霁月。抬首一望,顿时笑了,“怎么,一个十七岁的丫头,能将我们老道的花魁娘子气成这样?你从前的那些手段都忘了?”

  “你这个表妹,简直油盐不进!”云禾将扇往帐中一扔,叉着腰立来他面前,“她爱你爱得要死呢,你就是一天打她八顿,她也甘愿受着。就没见过这么有‘妇德’的女人!我是该夸她呢、还是该骂她呢?”

  他搁下书,笑得前仰后合,“你也遇见对手了,哈哈哈哈哈……”

  “你再笑!”云禾揪着他的腮,将他一张隽朗的脸扯得变形,“不许笑了,再笑把你嘴缝上!”

  方文濡气喘吁吁地拽她的腕子,将她掣到膝上坐着,“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

  匀罢气,将她颠一颠,“我给你出个主意,这关口嘛还在娘身上。我是不中用了,娘真要应了这门婚事,别说你,就是我也没法子不是?忤逆长辈,不敬不孝,可是要被革职的。要我说,咱们讲什么都不顶用,让娘想法子不就得了?”

  “你说得倒轻巧哩,你娘,恨不得明日就将她迎进门来气死我才好!”

  “那你想想娘为什么跟你置气?还不是你见天顶撞她。你也是女人,她也是女人,怎么就合不到一处去呢?反倒叫我一个男人在中间两头不是人,我说话你们还不听。我说个道理给你,按娘的想法,你出身不好,她认了吧?你不能生孩子,她也认了吧?怎么她有些毛病,你就不能认呢?”

  云禾支支吾吾半晌,别扭着剔他一眼,“你是要叫我去服个软?”

  “服吧,又不少块肉。谁还能有我了解我娘?她老人家就是嘴硬心软,你也是嘴硬心软,何必你两个斗得鱼死网破的,叫别人占了便宜去?”

  云禾那一双眼睛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地骨碌着,那颗朱砂痣却被窗外的阳光折射出幸福而平淡的光彩,几如早晨吃的红豆沙,绵绵沙沙的口感,让整个平凡的日子回荡着甘甜。

  风扬雨飘,满园红艳翠亮。落了一场雨后,炙热的夏暂褪人间,空气里静阗清凉与芬芳。

  那两块地泥泞腌臜,云禾轻提裙边,脚尖一踩就沾上黄泥,招得她心头一阵不爽快。却万般忍耐地朝前走了两步,递了碗茶与方母,“娘,吃茶。”

  方母正倒腾她的胡瓜架子,闻言瞥一眼那茶碗,又瞥一眼她,“你没下药吧?”

  “我下什么药啊?”

  “我打量着你能有那么好心?平日里恨不得离我的瓜菜地八丈远,今天无端端给我送茶递水的,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娘这是什么话?”云禾捧着婉将眼皮直翻云霄,“您这意思,我是黄鼠狼,您是鸡?何苦呢,挖苦我,您也没落着什么好。”

  “你不跟我顶嘴你牙痒痒是不是?”方母亦翻个白眼,旋即把沾满泥的双手一伸,“喂给我,我手脏!”

  云禾垂首看一眼绾色素罗裙,犹豫着还是松开手,将茶碗递到她唇边,朝周遭望望,“娘,咱们什么时候能吃得上豇豆啊?”

  “差不离再有一个半月就能吃了。就惦记着吃,好吃懒做的……”

  云禾几度深呼吸,将炮仗脾性一忍再忍,“我就是什么都不会干嘛,小时候又没学过这些,娘也不要总时时为难我嘛。”

  方母乜兮兮睐她一眼,手上用麻绳绑着架子,“我为难你?什么都不会,那往后我要是死了呢?你们日子还过不过了?不会也不说学学,成日就知道涂脂抹粉,那胭脂水粉能当饭吃啊?”

  如此这般,云禾听她叨叨了一早上。两个人倒是都没挑破窗户纸,云禾心里有些鹘突,也未知方母到底领会没有。只好耐着性子等那王鸳娘过来。

  先回来的却是方文濡。今日天气凉爽,难得的脑门上无汗,吃过饭,换了身常服倒在帐中,将云禾搂着,“你今天依我的话了?”

  云禾翻过身贴着他,“依是依了,可你娘也没个表白,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你放心吧,只要你先放下架子,娘是明白事的。”言讫,将她满不高兴撅起的嘴亲一亲,两臂紧紧箍着,埋首在她肩窝里,“我睡一会子啊,忙了一上午,有些困。”

  她没说话,只是拣起枕边的扇在他身上慢悠悠扇着。未知几何,听见他逐渐沉重的呼吸。随之也听见那王鸳娘登门的声音,云禾按捺不住,将他的手臂轻轻抬在一边,蹑着手脚踅出门去。

  堂屋里舅妈侄女两个正在寒暄,见云禾进来,方母搁下茶盅招呼,“来得正好,我那两块地还没浇完,趁着鸳娘也在,你们俩一道帮帮我,浇完了省事。”

  云禾正想说不是才下过雨?那鸳娘已先她一步殷勤地站起来,“回回来都是闲着,难得舅妈有活叫我做,我巴不得呢。”

  “你不嫌泥啊水的腌臜就好,浇完地,舅妈给你煮面吃,舅妈煮的面,从前在村里,那可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

  言讫将二人领到园子里,一人发了个葫芦瓢,叫等着。二人见她担着两个木桶出了园子,三刻回来,两个木桶在她身侧沉重地晃荡来晃荡去。

  越临近,便有股臭味扑鼻而来,云禾与鸳娘齐齐捂住口鼻,退了八丈远,往她桶里一瞥,不住打呕。

  云禾捂着胸口,恨不得将耳眼口鼻都挖了去,“娘,难不成您浇地不用水用粪?”

  “可不是?”方母将桶墩在地上,干净利索地拍拍衣裙,“灌地麽自然是用粪囖,这粪是我打隔壁韩家要来的,他们家人口多,正好给我使,浇下去,瓜菜才长得好。又不是太太小姐,乔什么样子?赶紧地,浇了我好给你们煮面吃。”

  云禾捂住口鼻朝鸳娘一瞥,见她眉心紧蹙,连连干呕,便将自己的心一横,且够着胳膊去舀了瓢粪水,别开眼往瓜菜根缔上倒。

  那鸳娘见她如此,也不甘服输,学着样子照办,只是肠胃里翻滚不停。

  方母大大方方地,一行浇地,一行笑,“嗳,这就对囖,做我们方家的媳妇,这些事情都要会做的呀。他爹是个秀才,一辈子没能入仕,可时常对儿子训诫,将来为官,一不可做贪蠹,二不可做庸蠹。要真按他爹说的,两点都做到了,就是当了首辅家里也没有闲钱!既没有闲钱,凡事就得咱们自己干,往后啊,烧饭洗衣裳种地针线活都得会……”

  鸳娘一壁磨蹭手上的活计一壁听,叫这凄风苦雨的日子险些熏出两行眼泪。

  默默思虑半晌,毅然决定地将瓢扔在了粪桶里,“舅妈,我想起来,家里还些事情,我得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瞧您!”

  言讫一阵风似地跑回院里,带着丫鬟又一阵风似的刮出园子。

  那方母在地里扯着嗓子喊,“嗳!鸳娘!再坐会子呀,舅妈还要给你煮面吃的啊!真就走了?那回去给你娘和婶婶带个好,下次再来啊!”

  云禾在旁捂着口鼻笑弯了腰,直到人跑没了影,方母回眼瞪过来,“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还不给我滚回去,烧水洗个澡烧晚饭!”

  半个太阳打云翳中探出头来,照着海棠娇,花枝俏。云禾乐得像多盛放的芍药,跑回院中,迎头就叫骊珠烧两桶热水给她洗澡。

  骊珠将手上的衣裳狠狠扔进水盆里,噞喁着转过身,“说是陪嫁了个知府大人,连个做买卖的都不如,这么多活,叫我一个人干。”走到厨房门框,扯着脖子朝云禾嚷嚷,“得再买个丫头啊,我一个人可扛不住这么活计!”

  云禾不理她,只顾着推门进去。屋里窗户大敞着,恰逢方文濡醒了,坐在床沿上,隐约从满室玫瑰甜香中嗅见一缕臭味儿,不确定地,将个鼻子四下里抽一抽,“什么味道?”

  嗅着嗅着,走到云禾跟前来,循味弯腰,往她裙面上嗅嗅,“我的姑奶奶,你掉茅坑里了?”

  “去你的!”

  云禾剜他一眼,憋不住又笑,玉捻的精神,花做的娇面,两个眼珠子转呀转呀,迤然行至榻上。

  方文濡正瞧得心里痒痒,比及骊珠叫他去提水,他忙慌慌地提了来,倒在屏风后头的浴桶里,解着云禾的衣带子,“你真掉茅坑里了啊?”

  那双销魂眼一勾,翘起下巴,“掉了,怎么着?你嫌我?”

  旋即,方文濡往她腮上亲一亲,说了平生最懊恼的一句话,“你就是裹着屎,也是屎镶玉。……啊!别掐别掐。”

  迟到的阳光由窗户里璀璨地倾撒进来,照着书案宝榻、锦帐香鸭,斜斜落在半片绘芍药的屏风上,隐约照着柔骨玉肌。甜腻腻的声线如同人间苦难之后甜蜜的回响,任性而骄纵:

  “你出去,我洗澡不要你看。”

  “我不看,我在后头帮你擦背。”

  “叫骊珠来擦就好了麽。”

  “她手上活多,就不麻烦她了吧,啊?”

  “你烦不烦……”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欧耶!!!

  过两天标完结,希望全订的小可爱们给我打个五星好评呀!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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