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风情月债(一)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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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风情月债(一)

  江南的夏,又至梅雨时节。昨夜飞花落雨,今日炽阳高悬,仍旧照着千古不变的红尘愁怨,无非是红男绿女、南来北往剪不断的情丝。

  “梁相公到!浮生海!”

  亮嗓一声,惊莺骇雀。蝶蜂嗡嗡,蝉蟾唧唧,一醉醒来春已残,旧花残粉辞树。芷秋由帐内爬起,迷迷瞪瞪地盯着窗下高案扑朔而动的影,是银杏密匝匝的浓荫。

  一番装束,芷秋粉面青黛,额钿细花,耳鬓玲珑,换上山茶纹水红对襟羽纱衫,扎着豆蔻绿交窬裙,婀娜下楼。裙里半掩的绣鞋探出尖来,纤若钩月,轻若凌波。既是青春貌美,也有端丽雅持。

  入了那浮生海,见另有梁羽州的表哥同在,心道原是陪客应酬,难怪不到楼上去。

  芷秋酒还没筛完,便被梁羽州拉来坐下,“不要你筛,叫我们自己斟。自一月前盒子会那日匆匆一面,我就不曾来过,如今好容易我父亲放我出来,且让我看看你。”

  对着他两个深情眼,芷秋障扇一笑,朝对过努一努嘴,“表兄还在这里呢,像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他见了云禾,也是一样的。”梁羽州挑着折扇柄乐呵呵地朝人指去,一眼不错芷秋,将她一张慧而婉媚的面目细细瞧来,“我看着像是憔悴了些,可是病了?”

  这梁羽州像来似芷秋如珠如贝,瞧她消瘦,两道眉愁得微微耷起。通常这便是讹诈客人的好时机,芷秋虽有些心不在焉,却仍使出一副心力周全,“没什么大病,就是晒着了,饭么吃不下,也没什么,正好轻减轻减身子。”

  正赶上云禾甫入,忙与芷秋相搭,“姐姐尽说些瞎话,梁相公,你不要听她的,她麽是怕你担心呀。什么吃不下,这一个月,吃什么都是动两筷子,就是粥麽能多吃得两口,夜里觉也睡不好,我一提起你来,她就唉声叹气。现在好了,你总算是出得了门了,姐姐只怕也能好了。”

  细细嘻嘻说着话,便落到了梁家表哥身侧,将人一嗔,“王子铭,梁相公麽是叫他父亲关着没法子,你怎么也大半月不来瞧我?”

  那王公子环过她的腰,提起樽酒喂过去,“我是有公务啊,不然一日来三回。”

  一只蓝鹊正落在云禾身后的窗台,左一脚右一脚地跳着,俏皮得如云禾吊起的眼儿,“哼,什么不得了的公务,竟然将我也抛在脑后?”

  见她不饮,王公子只好作罢,将玉斝收回搁到案上,十分二诚恳地表白,“真是公务,若骗你,叫我明日就死!原织造局姓陆那阉官的家眷来了,我领着人到扬州去接的,来回就耽误了这些日,哪里得空来啊?”

  那厢芷秋正假模假式地与梁羽州推脱银票,猛地一个“陆”字钻入耳廓,便也没工夫推脱了,将银票折入袖中,筛过酒去,“云禾,你也别怨人王公子了,你瞧,人才忙完公务就来寻你,可见真心。王公子辛苦,什么不得了的家眷,还要您这八品经历亲自去接?”

  听她是打听陆瞻的事儿,云禾亦不插嘴,且看着那王公子仰头闷下酒,有些不耐烦地将斝磕于案上,“就是那位陆公公的母亲兄长几口,天子脚下不好好呆着,偏接了来凑趣。还有那沈大人的夫人也跟了来,引得苏州府里一干官员紧着去巴结还巴结不过来。”

  芷秋刚落下座,一只手被梁羽州握住,她不做理会,只将头慢点着,“我听见说祝老爷要将他家千金嫁给这位陆大人,因着陆大人长辈远在京城,此事就给耽误了,可巧不是,现如今阖家齐聚,岂不是就要将婚事办了?”

  “说起来才叫好笑,”王公子唰一下打开扇,倨傲地慢摇起,“那陆公公原先是说着家人不在这里不好办喜事,可这家人来了吧,也没听见他说要办。祝大人呢,原先话说在那里,如今也是个下不来台,仍旧是没名没分地将他女儿抬进了浅园,就前日才抬进去的。芷秋姑娘不晓得?你做祝大人的局子这样久,没听见他说起?”

  然则芷秋业已连着一月没见过祝斗真,闻言将眉一挑,“祝大人大约为着嫁女的事情忙呢,哪里还顾得上我?就是叫了我的局麽,也不会同我说这些,多坍台的事情呀,怎好叫别人晓得?”

  说到此节,那梁羽州便跟个小孩儿似的哀哀切切眱住芷秋,“你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酸?他不来叫你局,你是想他了不成?”

  芷秋早在心里将她烦了一百二十遭,身子半侧,凄凄楚楚地不瞧他,“真是好个没良心,我是为谁病得吃不下睡不好的?你既如此说麽,就当我是为了祝老爷吧。”

  “我不是这意思,”见她似有生气,梁羽州忙放软了骨头去掰过她的肩,“我就是说个玩笑,你不笑便罢了,怎么还生气了呢?”

  黄澄澄的光洒在芷秋面上,仍旧照不明她香体缠病的真相。备不住一笑,指端娇娇柔柔地戳在他的眉心,“你呀,分明是你自己吃醋,反说起我来。下回再吃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飞醋,我可真生气了。”

  那梁羽州见如此色容玉心,早把醋坛子推倒一边,傻呵呵地对着芷秋直笑。

  芷秋心内谓之草包,面上赔笑。又听那王公子咂摸着酒唇,悠哉游栽同笑,“要我说,祝大人这空头岳父做着也没意思,陆公公连个把势都没有,他白白的女儿也是打水漂,想靠着这个升官发财,恐怕难呀。”

  云禾只恐芷秋心内不悦,反手抬起就去拧他的耳朵,“你倒是有把势麽,不过叫我看呐,也就是个假把势嘛,有也白有!”

  适才芷秋噗嗤,笑倒在梁羽州肩头,梁羽州亦笑得前仰后合地环住她,俨然两情相好的年轻夫妻。

  闹哄哄一间厅上,灯花初结,风窗上一轮残月,如一把钝刀割着漫长的夜,未知何时才能将天割出一条亮口子。

  天尚暗蓝深幽之时,又至梁羽州的几位好友。筛过一圈酒,众人便开了牌局,另唤来朝暮、露霜、雏鸾几人,诸芳围坐,却无人弹唱,不过为其筛酒、摸牌等散趣。

  好处自然是不用无斤无两地吃酒,若是谁赢了牌,摸过散碎递与身旁倌人,摘得莞尔两片腮,客套三分言;坏处便是这牌局最难捱,常常一陪便是好几个时辰,久不散局。

  正好雏鸾小孩子心性,闷坐不住,挨到芷秋身边来撒娇,“姐,我听见妈说你不舒服,是不是骨头疼?”

  早年芷秋断了条肋骨,往后每至梅雨便要发疼,亏她记得。芷秋拂一把她的腮,细着声,“没什么事,睡两日就好的,回去坐着吧。”

  雏鸾将她面色一窥,凑在她耳边,“姐姐,是不是因为‘姐夫’不来,你不高兴?他为什么不来瞧你?是不是我们哪里得罪他了?”

  芷秋恐这傻眼傻语被人听去,侧首一窥,那梁羽州正咂摸着嘴看牌,哪里肯听见?她心有余悸地嗔雏鸾一眼,“鬼丫头,瞎喊什么?快回去坐着,局子上还赖着我,像什么样子?”

  乍起喧声,原是雏鸾相陪的陈公子赢了牌,雏鸾生怕错了他散钱,便着急忙慌地冲芷秋吐一吐舌旋回案那头去。

  果然那陈公子正扭了半身递来一两银,雏鸾登时点亮一双明瞳,“叫你破费啦。”

  那陈公子瞧她傻兔子一样的可爱,凑过半张脸去,“可不能口头谢,怎么着也得亲一个啊。”

  雏鸾未曾半点扭捏,贴上唇去亲在他脸边,再将银子递予身后姨娘,一套动作娴熟老练,瞧得芷秋心内抽紧了两下。

  这便是这里的日子,即使呆傻如雏鸾,业已习惯娇妩地笑,可爱地讨赏。讨来一锭又一锭的银两,积攒满满一大箱,无处使,无处去。

  出神之际,陡听相帮长吆,“芷秋姑娘出局!翠中阁!”

  那梁羽州竟比芷秋更急些,由牌局里醒出神来拽了芷秋的腕子,“到翠中阁?那几时才得回来呀?”

  一张梅花缀雪的脸扭过来,拍拍他的手,“翠中阁才几步路啊?你在这里打牌,我去陪会子再过来。”

  甫出轩厅,只见残月生烟,满园里繁红嫩翠,香风过境,拂去了白日炎热。桃良在前点一盏彩娟灯,低低地照着游廊磴阶,纤足轻步刚出了门,恍听得云禾在喊。

  止步旋身,果然见她精妆盛艳,托着丫鬟姨娘奔来,“姐姐等我,我到集贤楼去。”

  “谁叫的局啊?”芷秋与其并肩牵裙下了几个石磴,转右而行,一路侃侃。

  “那个新做的白老爷嘛,就是扬州才卸下来的那个县令,才迁回杭州来的那个。做了小半月了,人麽倒是大方,就是忒老了些,一脸的褶子,回回对着他我心里都直打呕。”

  满街所行绣肠公子,倩女芳魂,偶然路过一个同她二人招呼,“芷秋、云禾,你们哪里去?”

  “到前头出局,你往哪里去?”

  “巧了,我往你们那里出局。”

  “怪道呢,连个马车也不坐。”

  相笑错身后,芷秋轻睐云禾,荡起澶湲笑意,“你当是选夫婿呢?还挑肥拣瘦的。我告诉你,实在要呕且先吃杯酒再呕,别让人瞧出来,像他们这样的糟老头子也在意年纪呢,稍不对付就要开你的罪。不过说起来,谁不会老呢?”

  过的谁家院墙,湑湑青枝窸窣摇晃,勾住云禾飞扬的月纱披帛,留不住的薄意浅情,“横竖我现下韶华正好,青春美貌。”

  继而信步,满街流灯,款过宝辔。绮罗群中,二女雅态轻盈,行过座座朱屏半掩的院落,遐暨翠叶虚障的一处门户,只见凤烛荧荧,缓听曲月丝竹,咿呀拉扯着风情。

  芷秋踅入灯火通明的门内,由相帮引转游廊,入得一间轩厅。只见长案上堆山填海的珍馐玉脍,珐琅瓷碟挨撞,玉斝金樽相磕,围坐公子成群,娇女成簇,喧阗成海。

  婀娜莲步自落到赵公子身后的榆木圆杌凳上,与他耳语,“来了多久了?”

  满案笑语中,赵公子抽身出来,附耳予她,“才开的局,朱公子做东。你如何这会子才来?那边有客?”

  “梁相公麽,开的牌局,非要我代打,耽误了一会子。”

  巧在这赵连成同梁羽州两家是世交,算起来,还是姻亲。那梁羽州有一妹妹偏就嫁给了赵连成。这赵连成却是生性风流,常招得梁家小姐以泪洗面。梁羽州不忍妹子落泪,同赵连成清算过几回,一来二去,这二人便结下了梁子。

  此时听见芷秋是为梁羽州耽误,赵连成心内自然不痛快,“原来是那个蠢材,听说刚被他父亲放出来,这就忙不迭地寻花问柳来了?”

  芷秋由一妙伎手里接过珐彩花阙壶,弱羽依依为他斟满,“你这个人,怎么说你二人也是亲戚,何必挖苦人?你打量着谁跟你似的满腹诗文?”

  话虽责备,却透着股子如沐春风的动听。听得这赵连成合着谁赋曲弹词的艳乐摇头晃脑起来,偶然拍扇,以妙赞之。

  时过戌时,风泛凉起来,夜蟾凄切,厅外有一池塘,正对月洞门。门上两盏明灯,晃着绿油油一片碧叶在黑暗中伫立无言。

  厅内喧嚣正盛,不知谁起了头行令,酒面要一句杜牧、要一句晏殊,联成一句,酒底自提二句,合起来应时应景才罢。

  正说到那做东的朱公子,他身旁作陪的自然是本堂老相好晚夏。晚夏替他筛完酒,两个挽着墨绿披帛的臂急急娇娇地将他膀子晃一晃,“你快说啊,急死人了呀!”

  “你急什么呢?我输了又不要你代酒。”

  众人相笑静候其音片刻,方见他拔座起来,绕着案且行且唱,“烟笼寒水月笼沙1。酒红初上脸边霞2。”稍默片刻,旋回座上倾尽酒樽,扇柄一转,指向晚夏,“一搦云腰春梦里,不在鸳锦在晚夏。”

  臊得晚夏直拿拳锤他,朝众人一望,“你们瞧瞧,就只会拿我取笑。好麽,我也说一个来取笑你!”言着,眼眉儿一转,“苔生紫翠重3。歌唱画堂中4。荧荧灯花影,郎情随西风。”

  众人笑指朱公子,他只好冲晚夏赔笑自罚一杯。旋即拍扇指向赵连成,“赵兄,该你了,快快说来。”

  芷秋便替赵连成筛酒,摇扇静笑。赵连成合起扇来,“多情却似总无情5,向谁分付紫檀心6。空付锦心牵秋芷,一芷却开八/九檠。”

  说毕,众人皆笑,芷秋亦笑,笑这些生了七八副心肠还偏求痴心的倜傥公子。她夺魂摄魄的眼角朝赵连成送去怨波,慢摇着扇,“你可是醋坛子又倒了,嘶……怎么酸溜溜的?”

  “说笑而已,你可别气,气了就是我的罪过了。”赵连成反替她筛一杯酒,“来,到你了,我替你斟这一杯,你只管想你的。”

  纤足迤然启动,芷秋捉裙行至月洞门外,几尺宽的廊下既是夏荷清池,绿波轻漾,倒影着一抹含英毓华的柔影与蜕尘去污的冷月。

  她背身抚槛,望着没有尽头的夜色,笑得落寞,“繁华事散逐香尘7。尊中绿醑意中人8。南雁年年长相见,芰荷何处再缝春。”

  厅内忽起赵连成调笑之声,抑扬顿挫的调子十分恼人,“句是好句,只是不知这‘意中人’是谁呀?”

  芷秋芳裙一旋,随之旋来一张无可挑剔的笑颜。莲步生香踅入厅来,佯作无奈地朝众人摊开手,“各位公子瞧瞧他,人家在这里表情一阵子,他倒问是谁?真是好个装痴做哑,罢了罢了,我往后不说了,免得招得人以为我要赖上他似的。”

  言毕眼儿千娇百媚地转一转,挑起下巴不瞧赵连成一眼,自回座上。还没走近,被赵连成跳起来兜住腰,大大的笑脸紧贴过去,“是我错了,莫生气,且饶我这一回。”

  “方才还怕我赖上你呢,这会子又贴这样近做什么?走开走开。”芷秋拂开他,冷傲地落回坐上,不过是猫儿挠人一样的风月伎俩。

  才刚坐下,就听见桃良附耳过来,“姑娘,那边梁公子还在呢,也该去对付对付啊。”

  那赵连成自以为方才芷秋所作是为他,正有些洋洋得意,逮住这个时机,芷秋便与他稍辞去,仍旧遄飞急步回到月到风来阁应酬那姓梁的。

  刚转廊下,即被袁四娘拉入她屋内,“秋丫头,才刚留园递了局票来,那梁羽州听见后尽说些呆话,说他好容易从家里出来,我还要叫你各处应酬,像是生气。你且想个法子,搪塞了他去。”

  骤听留园,芷秋一个心蓦然揪起。算算与陆瞻自那夜别后,竟不曾见过面,满腹相思,无处可表,平生头一回暗自惦念起那祝斗真来叫局,盼着好能在席上与陆瞻见一见。

  也不必说些什么,只看一眼。

  如此哪肯推了留园的局,拈着帕子揿在心口,把眼一转,生出一计,附耳说予袁四娘,四娘听后忙不迭地点头,“好,就这么着!”

  二人敲定,芷秋婷婷玉步踅至厅上,面上刻意露出个带着愁态的笑颜挨坐回梁羽州身侧。

  正值梁羽州输了一局牌,有些恹恹,恍一见芷秋,又喜滋滋地笑起来,“你回来了?那边可散了?”

  “哪里就能散呢?”芷秋替他斟酒,轻言软语地,“我就是逮着空子回来瞧瞧你。”

  “谁叫的局啊?”

  “还能有谁?还不就是你那妹夫赵连成嘛。朱公子做东,七八个公子在那里,恐怕得子时后方能散呢。”

  听见是赵连成,梁羽生登时挂起脸来,“我说呢谁这么霸道,原来是他。哼,我妹妹在家独守空房,他倒是日日在外头呼朋引伴寻欢作乐的。”

  芷秋见他不快,故意晃着他的胳膊笑一笑,“你瞧是我多嘴了不是?明晓得你两个有这个过节,我还引得你不高兴。”

  “不怨你,何苦自恼?”

  两厢闲情瞧瞧,配着牌局欢闹。檀板樽歌里,芷秋却惦念着留园的局,稍乐一刻后,朝桃良暗睇个眼色去。

  即见桃良俯下腰枝,不高不低的声音正好叫梁羽州也听见,“姑娘,该往翠中阁去了,再晚一会子,仔细赵公子生气发难。”

  芷秋眼一转,正对上梁羽州愠怒的脸,“他催什么催?他买了局,我也买了局,凭什么叫他辖制你去?你坐着,别搭理他!”

  “你别恼,我还是该去的,他是客人麽,哪有把他晾在那里的道理?你自己先玩着牌,我去去就来。”

  那赵连成是客,未必梁羽州不是客?梁羽州料定芷秋不当他是客,心头泛起丝甜蜜,不欲叫她为难,只放她去。谁知她这一去,便半晌不见来。

  左等一炷香,右等一壶酒,耐心逐尺逐寸地便被焦躁吞噬。料想芷秋必定是被赵连成绊住了脚,新仇旧恨一霎自梁羽州心里顶起火来,以致赢了牌还是不高兴,一张清雅的脸拉得老长。

  其表哥王公子睇见后亦垮下脸来,将牌往案上一扔,“芷秋姑娘也太不公了些,都是局子,我们又没少给银子,做什么把你晾在这里?”

  恰时云禾就周转在他身边,闻言只替芷秋开脱,“你这话说得可有点道理呀?我们做倌人的就是如此,姐姐必定是那边脱不开身才耽误了这里,你倒不要在这里挑拨哦。梁相公同我姐姐平日里好得很,叫你挑拨起了嫌隙,到时候俩人又好起来,可要拿你是问!”

  梁羽州听后,亦巴巴为芷秋着想,只单恨那赵连成,“她倒不是成心将我冷在这里,表哥不晓得,那头是赵连成,我料想他必定是想与我作对,这才霸着芷秋不使她来!”

  七八好友一听,纷纷摔了牌义愤填膺,“又是那赵连成,照说梁兄是他舅兄,竟然还如此不将梁兄放在眼里,岂能容他?”

  这梁羽州平日不爱读书,结交的亦是些不喜读书之人,加之年轻气盛,个个儿都是炮仗脾气一点即炸,纷纷附言,“万不可容他!”

  云禾来时便听过四娘招呼留园有局,使她暗地里帮衬着姐姐,眼下心内自有算计,眼儿一翻,往上添一把柴,“哟,你们还想做什么呀?那赵公子也是个不好惹的,我看就算了罢,安安分分地吃酒耍牌,快别去招惹他。”

  众人一听更不愿作罢,三两个就拔座而起,狠狠拍案,“怕他做什么?我看他不过多念两本书,平日里拽诗作文的,我早看他不惯了!梁兄,我们这就过去,打他个满地找牙!”

  “好!”梁羽州亦撩了衣摆起身,执起案上折扇朝门外一挥,“正好今日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眼看着众人揭竿而起,云禾遣散众姐妹去应酬其余酒局,自往袁四娘屋内,“妈,叫相帮备好车马吧,姐姐一会子就能脱身回来了。”

  四娘且应且叹,“本想叫你姐妹去代局的,偏那祝斗真得罪不起,不然何故生这一场事。”

  “您快别想着代局了,即便得罪得起祝斗真,姐姐也是不愿意叫人代的。”

  观她抿唇窃笑,四娘眉心轻结,“这倒怪了,秋丫头是最烦这祝斗真的,怎么偏生今日生出这个计来也要到留园去?”

  云禾摇着扇,丫鬟姨娘独在门内等,她则拉了四娘更往屋里几步,附耳说了一段暗风暗月的故事。

  四娘两个眼珠子瞪得滴溜溜的圆,“我听你这意思,未必是你姐对这陆公公动了凡心不成?”

  说起来,云禾当年赶着芷秋后脚便被袁四娘买了来,姐妹几个一处吃、一处睡、一处学艺,比血亲姐妹还要亲些。正是一根蜡烛自有一个笼来罩它,满个堂子里,云禾只肯听芷秋的话。

  自然,亦是最懂芷秋那一个,姐妹俩一个眼便能深会其意,“姐哪里肯跟一个人说呢?是我自己猜的。我看她是想,就是挂碍着咱们的身份,便只在心里想想罢了。要是不喜欢他,做什么这一个月病恹恹的不高兴?好了,我去了,集贤楼那边还有局。”

  四娘惊魂未定,听见她要走,方忙回神来将她叫住,“嗳,我说你,你楼上那个方举人还要在这里住多久?总住下去,叫客人晓得了,你脸还要不要了?你这一月为了他,推了多少住堂的客?再如此下去,我看你是要叫我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哎呀妈不要唠叨了,”云禾扭过脸来,满是个不耐烦,“就回家去了,若不是他脸上有伤恐叫他老娘见了忧心,他亦不肯长住在这里的。如今伤好齐了,过两日就回家去。对了妈,快吩咐厨房里做几个菜给他送上去,他夜里要读书,熬不住。”

  “晓得了晓得了,我袁四娘真是不知打哪辈子欠你们姐妹几个的?!讨债鬼似的来折腾我……快滚滚、去应酬局子去!”

  媚骨天然地笑过,云禾摇曳身姿,步入冷蓉蓉的月色里,月亮底下,自有另一颗鹘突的心等待着脱身。

  脱身的时机随梁羽州张扬的气势一齐到来,身后跟着七八年轻相公,虎虎生风地闯入厅上。恰见那赵连成正环着芷秋一把楚腰摇头晃脑地赋诗,登时怒火直冲天灵盖。

  未及他人发问,他抢先行到案前,怒眼嚣张,讥目横瞪,“赵连成,你那少爷脾气只在你府上摆摆便罢了,休要使到我面前来,我梁羽州不惯你这个毛病!”

  一壁怒斥,一壁扬手掀翻了案,登时笙歌骤停,风月顿歇。姑娘们花容失色地退至一边,晚夏急朝丫鬟吩咐去叫妈妈。

  芷秋亦佯作慌乱,忙上来掣他,“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到人家堂子里来闹什么?你快回去,我一会子便来了。”

  见此,赵连成趁机便要羞辱梁羽州,掣过芷秋的手,满目不屑与挑衅,“梁羽州、哦,不是,是大舅兄。舅兄才刚被岳父放出了家门,不说老老实实的,怎么反倒生起事来?就不怕再被岳父大人关在家里出不来门?”

  梁羽州哪忍他当众揭短?拉过了芷秋到一旁,抡起拳就朝他面上砸去,身后众人见他动了手,便跟着挽起袖口逮着人揍。

  登时拳脚乱飞,咿呀齐作,叮呤咣啷满是摔碗砸碟之声。众女仓惶失措,退避三舍。

  簇拥里挤出个雍容婆子,舞着帕子直锤膝,“哎哟哟、这是什么话说的?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快别打了、赵公子、梁相公、这都是一家子亲戚,何故如此呀?快快快、快去拉着!”

  两相帮得令去拉,却被扭打一团的公子相公们踹开,未知是谁扯着嗓子震慑起来,“老婆子别多事!少不了你的银子!”

  众女无奈,只在一旁闲劝,“快住手吧,别打了,什么事好好座下来说不行?”

  “就是就是,张公子,你快住手,叫人看着害怕呢!”

  芷秋故作忧心的声音掩在人群里,渐去渐远,“快别打了,梁相公、赵公子,这倒是我的罪过了,改日我做东,赔你二人的罪成不呀?……”

  且说着,且溜着门边儿出了厅去,桃良三人迎面上来,“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且等着你呢,咱们快些吧。”

  这一月,秘密的思念如同梅雨,偶时止炎热,偶时又叫她早年断掉的那根肋骨隐隐发疼。她想,陆瞻可不就是她那根坏死的骨头麽,叫她幼年那些倔强的希望死灰复燃,又在绝境中保持着恬淡的沉默。

  即使无望,可他仍然被她称之为“希望”,仿佛天上的一颗心,在黑暗的荒原里,指引着快要瘦死的骆驼。即使走不出困局,亦没那么孤独了。

  芳裙掩步去到留园,陆瞻果然在那里,用平淡的眼色扫她一眼。其余一律都是旧相识,沈从之、祝斗真、再有布政使姜恩,才刚敲定了由祝斗真去接赈灾官银粮食一事。陪局的惠君、玉婷、芍容几人才到,后是芷秋姗姗来迟。

  眼见倌人到齐,即刻玳筵乐开。芷秋自在祝斗真身侧,男男女女相间而坐,临坐便是陆瞻惠君二人,朝他二人雅态颔首福身后,用绣绢掩着砰砰乱跳的心安然落座。

  布政使姜恩亦是京官儿,未及四十的年纪。拈着三寸长的须朝芷秋笑过来,“好久不见芷秋姑娘,愈发的举措多娇了。”

  既说到她这里,芷秋只好把相思暂缓,将风情提上眉梢,“姜大人尽是客气,小女子不过是落花浮萍之姿,哪比大人身侧的芍容妹妹青春韶华之韵?”

  柔而不娇的声音是淡淡烟云,洇润了陆瞻同样长达一月的思念。他不禁斜眼错了惠君去瞧她,水红薄纱,小荷雅韵,便抚平了他心内的狂躁,她总是能轻易做到。

  黯然出神之际,众人举盏飞觞,那姜恩隔岸举杯而来,“我敬督公一杯,还要向督公请罪,您才到苏州时,我手上正有公务,往扬州去了一趟,因此没来得及给您与沈大人接风洗尘,在此赔罪,您老可得给我这个面子啊。”

  按说姜恩官职从二品,又是身居要职,何必将一五品太监放在眼里?可陆瞻乃天子近侍伴读,又是司礼监张公公的干儿子,多少忌惮。

  陆瞻待其亦是客气,不比待祝斗真,添了几分周到,“姜大人太过见外了,您是龚老的门生,又是龚老力荐的布政使,我是哪个名上的人,怎敢问您的罪?”

  说罢执樽与其相碰,芷秋哑坐着,暗里惊骇他的圆滑,与在她面前竟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只等众人畅谈,偷偷拿眼窥他,观他高高的鼻梁,如同威严的崔嵬,背后却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柔与残破。

  偏那惠君瞥见她的眼,再想盒子会上见过她与陆瞻,虽他二人从未提起,可惠君是风月之人,有何瞧不出的?

  锦心一动,欲成全二人,雅笑巧言,“我看呐,这男男女女的坐在一处没意思,还是男女交错着坐开的好,也好行令不是?来,我坐沈大人陆大人之间,专盯着你二人暗地里通气!”

  “姑娘放心,我冠良都不是那起小人!”沈从之拍案而笑,额角一个小小的疤,像极了一条嫩芽。旋即与玉婷调了座,抬眼就是芷秋,隔着案,就恼人地想起云禾。

  几番踞蹐,到底是趁着沸反盈天的相谈相笑之声冲芷秋高高在上地睇去一眼,“芷秋姑娘,你妹妹上回将我打了,你说她要来赔罪,这都一个月了,怎么不见来?”

  这一换,陆瞻自然就换到了芷秋身侧,面上正同姜恩说笑,却听见了沈从之“问罪”,疑心芷秋担忧,捶下左手摩挲着的锦缎,在案下找到她的手,安慰似的轻轻握一握。

  一抹天水碧与一抹水红的交接,犹似绿水红叶的交汇,在芷秋心中泛起温暖的涟漪,直荡成脸上盈盈一笑:

  “沈大人不晓得,云禾原是想着要摆台向您赔罪的,可您位高权重,跺跺脚我们苏州府就要抖三抖,她实在怕怕您不宽恕她。因此日日同我哭,今日听见我来,还嘱咐我,要是见了您,替她求求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沈大人最是个深明大义、宰相肚里能撑船之人,一定没往心上去。”

  闻听此言,陆瞻自恼自己多余的担心,她是风月高手,最善察言观色,怎会惧怕?如是,叼着樽的唇薄薄笑开,松开了她的手。

  案下的风情沈从之哪里得见?满心都是盒子会那夜所见的风情,在他心内活活酿了一个月,酿得一坛成年老醋,开口即是酸,“我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同一个小女子计较囖。可那日同我斗殴的那个男人,我已查清,听说是个解元,姓方,来年还要到京参加春闱。我沈从之不好同一个小女子计较,但男人,可是能计较计较吧?”

  乱哄哄的酒案上,芷秋听得心惊,险些忘了方文濡那一茬。借着替祝斗真筛酒的功夫,斟酌遣词,“嗨,那就是个穷酸举人,还值得大人动气?早被我妈妈乱棍打出去了,从此后不许他再踏进我们院内半步,大人何苦动这个肝火呢?”

  姑娘们背后围站着丫鬟姨娘,捧着彩绘精致的匣,琵琶上裹着五光十色的锦。另有一片片朱唇娇艳,无一不使沈从之想起云禾眼睑下的朱砂痣,折磨得他整整一月不得安眠。

  想着果然动起肝火来,饧着两个眼,唇峰似剑,“我没芷秋说的那样大的肚量。”

  芷秋心内了然,提壶起身替他斟满,“大人过谦了,今夜我回去就与云禾说,叫她亲自到府上替向您赔罪,一切误会都可解开了不是?”

  默然相笑的功夫,恰遇祝斗真输了酒递来一杯,芷秋接过饮下,抬眼即对上陆瞻泛冷的笑眼,直望祝斗真,偶然碰上她的眼,他便调目而去,不露痕迹。

  这一夜,他们始终没说一句话,芷秋只听见他与姜恩你来我往的客套,似乎比以往的局子更令他稍稍上心,亦令他虚假得更像一位官场中人。

  而案下相握一霎的手,仿佛一个梦,暂解了彼此相思。

  散席时,月儿西仄,时过三更,将明未明的黑暗中,芷秋那根肋骨骤然犯起疼来,在九曲桥头扶住了一棵杨柳,蹙额瞧着陆瞻与姜恩相行渐远的背影。

  众人俱在往门口行去,无人看见。唯有桃良察觉,挑着灯笼来搀她,“姑娘,怎么骨头又疼起来了?”

  “想是要下雨了。”芷秋慢慢直起腰,借着桃良的力道缓缓前行,片刻方觉好些,“可带伞了没有?”

  翠娘夺前来一步,扬一扬同琵琶裹在一处的伞,“带着呢,自打入了梅雨天,我时时都带着的。”

  未几果然落起雨来,骤还急,高转低,细复密,一寸寸沾湿了陆瞻的圆领袍。马车停在几丈远的西角门处,他站在院墙下,像是在等黎阿则架车过来。

  实则在等什么,他瞒不过自己去。他得承认,尽管爱令他更加绝望,可这绝望里又生出丝丝缕缕的欢喜,像这零落雨丝,安抚了他总是滚烫的身体。

  他想抬头去看夜空里坠落的雨,却看见油纸伞的边缘,将他高高的个头罩在其中。

  回首则是芷秋透过脂粉笑得有些憔悴的脸,“陆大人,怎么连伞也不打?淋了雨可是要着凉的。”

  陆瞻由她举得高高的手里接过了伞,反将她整个身子罩住,答非所问,“你好像永远喝不醉?”

  “习惯了嘛,”芷秋仰着脸笑,两道弯弯的月桥照亮了整个雨夜,“烟雨巷的姑娘,没有几个会喝醉的。你怎么还不走?”

  他下睨着她,淡淡的笑意是今夜金樽檀板之上一切虚假的笑容都无可比拟的,“等马车过来,你的马车呢?”

  正好黎阿则驱马而来,顶着雨跳下车,“干爹,咱们走吧。”

  粗墁青砖上业已汇集了细细的水渠,沾湿了芷秋的绣鞋与衣裙。但她仍旧由伞内退出来,用梅形纨扇挡在头顶,“陆大人,你先走吧,我的马车在角门上,我走过去。”

  她刚转过身提裙预备着跨过一条水沟,却猛地一翻,脚离了地。仰眼一瞧,陆瞻半个身罩着她,正稳稳当当地将她勾着腿弯儿抱起,“陆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两片眼皮子带着轻微骇异、点点打趣,使陆瞻感觉自己这一霎像落在她网中的一条鱼。他几乎无奈地轻笑轻叹,“我送你过去。”

  雨水冲洗着芷秋面上的脂粉,洗净了那些积攒了一生的风情,露出一个蒨璨可爱的笑脸,“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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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57唐杜牧《泊秦淮》《题新定八松院小石》《赠别》《金谷园》

  2468宋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诉衷情·喧天丝竹韵融融》《浣溪沙·三月和风满上林》《踏莎行·绿树归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可爱们的喜欢与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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