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东筵西散(四)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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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东筵西散(四)

  铜壶玉漏,滴尽小楼春宵,一夜,对于某些人说短在方寸,却对某些人,是长满天涯、无穷无尽的苦难。另一场悬而未决的意念,就在如此漫长的夜,得到了了断。

  近来喜事连连,袁四娘没功夫过问婉情,无空打骂,更无心教导,只将她闲置不理。婉情就成了乌啼花影里,一抹虚影、一段闲乐。闲得心头空空,夜里头直发梦。

  该夜,一汪迷离水烟里,见那妇人又至床前来,穿着橘色遍地洒金通袖袍,半掩大红罗裙,梳着一窝丝,戴着金丝鬏髻,好不风光体面。

  灯影昏昏,妇人将婉情轻轻唤醒,“我儿、我儿,快叫娘看看,你怎的这样瘦了?”

  婉情撑起身来,纱帐杳杳,与她泪眼相看,“娘,您又得空来了?”

  那妇人柔臂托起她,泪珠簌簌而下,“这是最后一遭来瞧你了,往后可就不得来了,前头又寻着了你大娘同你姐姐哥哥几个,你爹便又找了处大园子,我们要搬到那里去齐家团聚了。”

  惹出婉情一海的眼泪,“娘,那大园子是在哪里?如何往后就不得来?”

  花影婆娑间,妇人轻搵眼泪,露出慈爱笑颜,“离你好生远,那厢看管得严,不便来了。我儿,现今齐家团圆,就差你了,娘独在园子里过好日子,不舍你在这里受苦呀。”

  正说着,忽听门外男人唤,“该走了,走了……”

  妇人影儿骤退了一丈远,婉情慌得起身,一手去抓,挣脱起来。却看孤灯凄凄,月色幽幽,冷室空旷,不见一人,黄粱一梦就只眼泪是真。

  再垂看手间,不知何时拽下来一片罗帐,长长的,足有三尺长。婉情乜呆呆瞧一晌,十八青春、宝光年华,似乎都写够了三尺长,写满一颗芳心高洁,在人世一路的跌跌宕宕,总归走到了末路穷途、万劫不复。

  苦久,床头银釭一晃,恍然照亮她一个笑,璀璨夺目地,在暗夜里一闪,顷刻又烛冷银台,星坠永夜。

  昼夜皆无永,更迭轮转,迢迢向前。这厢太阳刚冒了头,倏然一阵尖利叫声划晨静,惊得莺雀离巢,蜂蝶乱舞。众女慌着披衣穿鞋,踏得楼廊咯噔咯噔狂响。

  陆瞻去后,芷秋后半夜才得歇,正睡得香,却听外头炸呼呼一团,迷瞪瞪爬起来喊桃良,没人应,心道不好,慌忙起身披了衣裳出去。眉眼顾盼,见婉情房前挤了一堆姨娘丫头相帮的,个个儿挣着脖子往里瞧,她忙挤进去卧房里去,但见,一个倩影悬在黄粱,一缕花魂游了东风。

  众女瑟瑟缩缩地避在墙根下,一个个儿唬得眼泪横流,还是袁四娘年老沉着,忙唤来相帮,“还站着做什么?!快抱下来,试试还有气没有!”

  三个相帮手忙脚乱地擦过芷秋,慌着解下婉情抱到帐中,一探鼻息,哪还有气,连个身子都凉成了块冰。四娘围在后头一听,脸也白了,骨头也软了,跌坐在案前,木讷讷瞪着两眼,“去请了仵作验明,再到棺材铺里,请一副棺椁,收敛了吧……”

  一时众人乱哄哄忙开,年纪小的不敢上前观望,被四娘吆出屋去。独芷秋上前观遗容,只见勒得乌青的一张脸,与生前全然鬼神之别。

  遥想初见她时,蓬蓬的发,红红的唇,艳艳的腮,细细的眉,分明画里跳出来的一位千金小姐,却无端端耽误在这风月窟里,从此花笺写愁,红叶题恨,身做了风中飞絮,命成了水上浮萍。

  芷秋倏感鼻腔里发酸,两扇睫毛一眨,源源不断的眼泪就坠在了婉情身前,或是叹她香消玉殒、又或是感她永不妥协、以死亡同命运倔强对抗,繁情杂绪,如泪痕乱糟糟没条理,理不出头绪。

  再抬眼,只见她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衣襟半掩着朱砂红的一块东西,芷秋扯出来一瞧,可不就是她那块红珊瑚佩子嘛。

  到午间,便急匆匆在垂花门后头收拾出来了一间屋子,现搭了灵堂停放,只等仵作来验了身,方抬入棺椁。按说是要停放几日,四娘却有些顾虑,“咱们这里是风花雪月的地方,她不属这里的人,倒不好多留她,明日现请个道长来了点个穴,早早发送了吧。”

  众女皆不言语,独有阿阮儿围着棺椁转悠,垂眸看这冷冰冰的尸首,也曾美得莺燕浮沉,“人死不过灯灭,我看她也是个糊涂人,俗话讲‘蝼蚁尚且贪生’,她的命,难道比蝼蚁还不值价麽?”

  满屋里素服白衣,一朝没了殷红翠紫的颜色,她们都在如今、或是曾经,美得日月妒忌,可青春韶华花容月貌底下,只是烂命一条。

  四娘满面浓重的脂粉上浮着些见怪不怪的淡然,吩咐封了棺,在众女中望着芷秋嘱咐,“秋丫头,你眼看就要嫁人的人,这里你就不要再进来了,发丧你也不要送,仔细沾带了什么不好,晓得吧?”

  这厢恍然应下,上了楼去,在榻上静坐半日,忽看窗外香润银杏,淡淡轻荫,罅隙里,光斑千点,晃得身世飘零。直到移尽庭荫,芷秋干涩的眼才流下泪来,一哭便歇不住,伏在炕几上,一对肩膀抽抽搭搭地抖擞不停。

  日薄崦嵫,陆瞻来时,未见人拦,又听四娘说起始末,直把两道浓眉轻攒,也不多问,径直入了芷秋房中。

  进门就听见芷秋呜呜咽咽的哭声,似千锤万鼓,惊散花魂,捣碎人心。他揪着一颗心缓步过去,大手抚着她堆鸭的乌髻,拂正脑后那朵西府海棠。芷秋顿有所感,扑在他身上,环抱着他的腰,愈发哭得凶。

  半合儿,直将他鼻涕眼泪湿了一片锦绣才稍罢,端起身来抽抽噎噎地抹眼泪。陆瞻顺势坐到旁边,搂着看她哭得红红的眼,温言玩笑,“这还没到日子呢,你就等不急先哭嫁起来了,倘若眼泪哭干了,到了那日哭不出来怎么办?”

  芷秋挂着满脸泪噗嗤一笑,匆匆环去他脖子,在他肩上又放声哭起来,“陆瞻,我心里难受……”

  这时间,他就成了她的一堵城墙,阻挡了她譬如婉情之类余生的风霜,“别怕,别怕。很快我就来接你回家。”

  此刻,“家”这个字眼就变得深刻起来,芷秋自幼伶俜,流落到这里,有过惺惺相惜姊妹深情,但这里却不是家,不过是个挑肥拣瘦的屠宰场。倘或她没有那么幸运,恐怕会是另一个婉情、另一个阿阮儿,或者,是烟雨巷诸多女人里的其中一个,被红尘洗礼,被眼泪埋葬。

  “你不是她,”陆瞻睇住她,认真地替她揩去眼泪,“你是袁芷秋,你不仅能挽救自己、还能挽救另一个男人。”

  芷秋破涕为笑,搡他一下,“你哄我的。”

  他笑一笑,“不哄你,芷秋,你是汹涌的野草,永远不死。”

  恰好桃良芳姑摆饭进来,陆瞻朝案上努一努下巴。芷秋却将头摇一摇,“吃不下。”谁知陆瞻勾了腿将她打横抱起,芷秋乍惊,忙搂紧他的脖子,“做什么啊我自己走。”

  他没听见似的,抱着芷秋坐到案前,将她揿在膝上,“要是饿瘦了,那裁好的喜服岂不是不合身?我可不想娶个干巴巴的女人,浑身上下一点儿肉没有,有什么趣儿?”

  臊得芷秋红了脸,抡起软拳砸在他胸口,“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人还在这里呢!”

  偏桃良讨厌鬼似的凑了来,“姑娘就当我是个影子好了,什么时候在意起我来了?”

  芷秋嗔瞪她一晌,想起什么,忙在袖里掏出红珊瑚佩子,“这样东西还是你先带回去吧,等我去了再给我一样的,放在我身上,总觉得心里不上不下的,老怕丢了。”

  几不曾想,陆瞻满不在意地一笑,手臂伸得长长的环过她去捡菜,“我带去了,成婚那日再送来给你,多麻烦?况且丢了就丢了,不值什么,你不丢就成。”

  “什么叫丢了就丢了,这可是圣母娘娘赏的东西嗳。”

  攒得平平的一碗菜来,又换一柄汤匙,舀出一口熬得稀烂的粥递到她口中,“原赏得也多,京中府里头遍地都是,平日里或是赏人或是送礼,都堆在库里,你要喜欢,回京了到库里去挑。”

  芷秋两个势利眼眨一眨,不觉间就将他喂来的吃食尽数吞嚼下去,“都有些什么啊?”

  “左不过是些金银玉器、料子文玩之类。还有许多大小官员送的礼,一并都在家中,随你使用。”陆瞻将一块鱼肉细挑了刺送进她口中,带着缱绻笑眼、绵绵爱意。

  骤听见,将芷秋喜得挂泪的眼笑弯起来,裙里两只绣鞋一搭一搭地摇摆起来,芳裙起起落落的荡漾间,就此摇去了一段阴霾。

  却有情丝恨缕织成的一张巨网,兜头朝云禾网来,日夜勒紧她,使她逐渐上不来气。打从次日一早送葬了婉情,云禾便觉心口闷闷的泛起疼来,恹恹倒在帐中,燕闹莺烦,春日困倦。

  烟织日昼里,只见银屏香暖,玉甃波影,水晶帘将一片斑驳金光投放在黄粱,晃一晃,骤听见渺渺杳杳有嬉闹之声。

  循声而去,只见书案后头坐着两个人,窗外的金光稍稍一收,才看清是方文濡,笑颜成诗,眉目如旧,他膝上坐着位妙龄女子,一抹倩影姹紫嫣红,羞贴朱钿。二人亲昵嬉笑间,好像并未瞧见云禾。

  云禾捱步上去,轻轻喊他:“文哥哥,这位小姐就是樊大人家的千金?你叫她转过来,我瞧瞧生得好不好看。”

  他好像没听见,摊开了一张诗帖,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吟诵给膝上的小姐听。云禾急起来,颦额跺脚,“文哥哥、文哥哥!你怎的不理我?你就是要娶她,也该告诉我一声啊。”

  那方文濡敛尽笑意,冷冷地睇来目光,“不是你说的不争大小,让我另娉良妻吗?”

  将云禾唬得一愣,连连摇头,撒了一地的眼泪,“我是骗你的,我是想你只有我一个,可我能怎么办呢?你就算要娶妻,也要先回来同我讲一声啊,我在等你啊。”

  说话间,响起那女子的妙音艳嗓,“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

  骤一回首,原生了一副狸猫脸,斜眼尖腮,满面黑毛,吓得云禾身子一软,“啊……!”

  云禾惊坐帐中,起了一额香汗。骊珠正在廊下扎宫花,听见后忙进来,挂起两片青纱,倒来一盅凉水,“姑娘做噩梦了?瞧着脸色可吓得不轻,敢是又梦见方举人出什么事了?”

  窗外好一个日头,迤逦春色如锦如织,风一起,刮来谁家园子里零星花瓣。云禾盯着那些粉碎的芳心,鼻腔一酸,说话也有些闷闷的,“没什么,你将我的衣裳拿来,这个时辰大约是要上客了,替我梳洗梳洗。”

  顷刻便换上一件樱花粉对襟,水红留仙裙,扎着鹅黄的腰带,疏起抛家髻,簪花佩钗,脂粉细遮了眼下淡青,唯独遮不尽一颗黯淡朱砂痣。

  瞧她一连两日神色淹淡,骊珠体贴宽慰,“姑娘放宽心,婉情麽是个糊涂人,她要死谁也拦不住,与姑娘有什么干系?姑娘又不是安心想她死,平日里闹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原也是寻常,谁家院内没点子这样的事?是她自己想不开。”

  云禾冲着镜中牵强莞尔,只不说话。正好匀净脂粉,楼下相帮就叫唤:“月上梢,白老爷!”

  这厢对着镜子笑一笑,便把一张妍丽的皮再度披上,媚色重现,风情再摇,莲步玲珑,芳裙款蹙。入了轩厅,只见那白老爷连同两位年过半百朋友坐在案前,摆着四盘八簋,果品齐备,玉醑三两壶,绿斝四五只。

  落了座,朝暮也到,再另到一别堂倌人,立时玳筵齐开。先是云禾筛了一圈酒,朝暮唱了支曲儿,将几个老匹夫唱得笑逐颜开,那白老爷又令云禾舞一曲,云禾只得强打精神应付。

  交杯换盏,曲水流觞之间,日晷倾落,换上明月一轮。恰又有白老爷几位朋友到,各叫了相好,大家磨肩而坐,叠股而交。

  因云禾已是魁首,白老爷颇觉有脸面,像显摆西洋镜似的叫云禾接连袖舞。眼见香屏摇影接三连,这白老爷还不足惜,捏着扇柄朝姨娘怀中的琵琶指一指,“亲乖乖,你再唱支曲来听。”

  云禾八面玲珑一下午,早是心力交瘁筋疲力竭,便婉推了去,“舞倒罢了,要说唱曲,您老人家瞧瞧,在座的谁不比我唱得好,且叫她们唱去吧,省得我丢了您老人家的脸面。”

  “鬼机灵,你这是托辞,打量我不知道?”

  “哟,哪里敢呢,您老人家什么身份?只是今日嗓子有些凉着了,您听我说话可是哑哑的?”

  那白老爷胡须半翘,似有不悦,“什么‘老人家’的,你只管这样叫,是嫌我老了?”

  恰好朝暮对过听见,绕过案来替白老爷筛了酒,“白老爷,您也赏给脸给我机会巴结巴结您呀,我唱给您老听吧,要是不许,就是瞧不上我了。”

  原来这白老爷还记恨着上回云禾推诿之事,故意要为难她,“今日偏要你姐姐唱。”两个鸡豆眼转,拈起半白的须挑着下巴望云禾,“丫头,你不唱也罢,吃了这一壶,我就让你歇歇。”

  随他皱皮的手指一瞧,是一个鎏金铜壶,好大一个壶肚子。云禾业已吃了不少酒,醺得一张脸绯红,心里热辣辣的直烧,烧得她一霎理智粉阵尽散,机关全无,冷瞥一眼,“吃不下。”

  白老爷被噎了一句,自觉失了脸面,那壶狠“咚”一声,墩在了她面前,“你说两句软话便罢了,不曾想还甩脸子给我看,今天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凭什么?我今天还就不吃,你能把我怎么着?”

  红眼对着红眼,将一片上好的夜色瞪成了数九寒天。厅外喧嚣正盛,这家院起羌笛,那家院听琵琶,唯剩得一管玉箫岑寂。

  凤凰楼台,绮窗映月,芷秋独在榻上,将搽抹过的玉箫放入一个细长匣子内,又见桃良将一个小方匣子捧入水晶帘内,朝外嚷回,“姑娘,床底下这些东西,可带不带去呀?”

  床底下原有好几个长久不用的小羊皮箱,芷秋想不起里头是些什么,缓步进去,蹲在窗前同她一道查看,“都是些久不用的东西,揭开让我瞧瞧都有些什么。”

  一箱子揭开,只见是几本彩绘封皮的画册子,分有《花营锦阵》、《素女经》、《春宵秘戏图》等几套。桃良随手拈起一本在床脚柱上拍拍灰,“姑娘,这些可要带去?要带去,我一并擦了灰放在那些箱笼里,还有妈妈拿来的那本一道装好。”

  “妈拿来了?”

  “早晨姑娘没醒呢,妈妈交给我了。”说话间,桃良到一暗柜里捧出本崭新的书来递予她,“妈妈说,这样子的市面上倒不好找,是托人请了位原先在宫里当过差的行家描画的。”

  芷秋随手翻一翻,只见满画着松墙竹径,闺阁庭轩,或是那飘香棚,或是那荼靡架,锦衣男女缠弄一处,千姿百态,伴以各类器物,只是男人画得有些阴柔相。

  顷刻间,芷秋脸胀得通红,抬眉一见桃良亦在歪着脑袋看,便卷了册子随手拍她一把,“鬼丫头,你小小年纪的瞎看什么?!”

  “我才不小了呢,”桃良红着一张脸顶嘴,“我今年实打实的十五了,要有父母在,我都该嫁人了。”

  “敢是你想嫁人了吧死丫头?”

  “我可没有,我就守着姑娘,一辈子不嫁人才好!”

  正玩笑,却见朝暮的丫鬟花梨急吼吼地跑了进来,“姑娘、姑娘,不好了!云禾姑娘在下头被人打了,妈妈叫我上来请您去拦一拦!”

  猝然将芷秋唬一个机灵,忙捉裙随她下去,“谁打她?!怎么好端端的打她呢?”

  “就是那位白老爷麽,他叫云禾姑娘吃酒,云禾姑娘不吃,他生了气,先泼了云禾姑娘一壶酒,云禾姑娘也不知今日哪里来的那么大气性,便回了他一个巴掌。将白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连骂带踹的,还叫了两个小厮进来,说要带云禾姑娘去见官。县衙门的县令老爷可巧就是他亲侄子,若带了云禾姑娘去,只怕要用刑呢!”

  闻听此节,芷秋加快步子,提着裙一溜烟到了厅上,但见,壶倒樽跌,酒菜狼藉,白眉赤眼几个老汉,正令七八随从架着袁四娘同姑娘们。云禾缩在墙根,正被一小厮啪啪左右掴掌,打得一张脸青红交叠的满是手掌印。

  那白老爷就坐在案首,须发湿漉漉地滴水,口中叫嚷:“给我打!狠狠教训教训这个小婊/子,还真当自己是神女下凡来了,嚣张至此,不过是叫几个男人捧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住手!”芷秋急得忙跺脚,冲到墙根处将那缁衣小厮拽开,“你个天杀的王八,给我住手!”

  那白老爷老眼昏花,定了定神方看清来人,剔起一个眼斜她,“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花魁娘子,怎么,你也想挨到衙门里挨板子去不成?”

  芷秋将云禾搀起来,拂开额前散乱的发丝,只见两个眼红红的,嘴角亦渗出点血迹,她忙掏了帕子替她蘸一蘸,送到花梨怀中。

  睃见众姊妹被小厮辖制着,皆是脸上带急,眼中挂泪,登时怒中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芳裙一旋,抄起案上一把白瓷壶就朝案上砸了,死捏着一块碎瓷片子指着白老爷,“我挨你娘臭牝户,我们犯了什么王法你要拿我们?来,你同我们说道说道,要说出不个一二三来,咱们谁也别出这个门,大家一起死个干净!”

  那白老爷见她桃腮发狠,圆眼生怒,钗跳髻颤,一个弱女子,却硬生生拔出三丈高的气势,登时有些发怔。还是其朋友过来搭腔,“你们行院里,一窝鸡殴打客人,眼下你还手握凶器挟持客人,这难道不该拿到衙门里问罪?”

  芷秋笑一笑,欲仗势行凶,“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也是位熟客,乃本地一位地头蛇,与衙门里向来有些勾当,只当行院里无非是疏通一些小差官保护,哪会惧她?况且自幼嚣张跋扈,老了也不省心,“休得废话,来人,都绑起来扭送到衙门里去!”

  七八个小厮不问青红,反绞了一屋子女人的手便架出了院子扔在马车上头。一个园子里顷刻间凤去鸾散,急得两一帮丫头姨娘直跺脚,更把四娘新买来的几个女孩子吓得呜呜直哭。

  独有四娘身边的两位老姨娘算听过见过的,忙叫来相帮,支使一人往浅园去报信儿,一人去请阿阮儿来照管着园子,生怕不好,又着人去向四娘平日里巴结衙役差官求援。

  那厢捆了袁四娘、芷秋、云禾、朝暮四人到衙门里,只见左右威站着十几衙役,将芷秋等人押跪在堂上。等了半晌,才见本衙县令戴着乌沙出来,三十来岁的年纪,蓄着须,目不斜视,身不倾歪,端得一副公正严明的模样。

  因此人平日里有些沽名钓誉,不好狎妓,故此皆不认得芷秋等人。只待听完详述,将惊堂木一拍,下睨着众女,“老鸨袁四娘,本官从不偏听偏信,只问你,方才白老爷所言,可否属实?若有异论,且说来本官公断。”

  四娘听来,那白老爷说的倒都是事情,的确是云禾先动手打人,只得垂下头,“白老爷所言倒不虚,只是大人也体谅则个,姑娘家吃不下那么些酒,推一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县令倒好笑起来,“既是教坊司乐籍女子,那以伎艺侍客、酒色应酬本就是行内的事,你们平日里惯会以色容讹诈勒索各方商客,往前就有不少外地商贾告到衙门里来,今日倒扮起纯良来了。”

  说话间,签筒里抽出根红签拈在手上,“袁四娘,你平日买女为倡,教女讹诈,念你女流之辈,如今只打你十个板子,也不为过。”掷下红签后,又拔了黑签,“三女仗色欺人,却念尔等尚且年轻,不懂王法,只将一人打五个板子。”

  衙役得令,欲上前押人,不想外头堂而皇之地进来三五人,“顾大人,且慢,听我说一句话再打不迟。”

  待人走到堂中,阳光褪去,适才看清面目,原来是织造局里的几名火者。领头的是张达源,与这顾县令在布政使司衙门集议时见过几面,未敢轻怠,迎出案去,“原来是内长官,敢问几位长官有何吩咐,卑职遵请长官训诫。”

  张达源附耳过去不知嘀咕了什么,只见这县令骨头发颤,旋回案上一拍惊堂木,“此事原属商客纠纷,暂且条理不清,原告被告且先各行回家,待本官查证后,再传各人以作公断。”

  谁知张达源不依,背着两个手往地上一瞧,“顾大人,令签都发下来了,怎好收回成命?我看,既然条理不清,那就是妄告不实。况且没有衙门的令,这几位老爷就将人私自绑了,实属仗势欺人、动用私刑,那发下来的签子,还该让这几位老爷受了才是。”

  言讫,令火者给众女松了绑,非亲眼盯着衙役将几个老匹夫压在堂上打了一顿,方才引着几女出去。衙门外停了两辆马车,张达源将芷秋单搀上一辆饬與。才打了帘子,就见陆瞻坐在里头,微蹙着眉,半饧着眼,似在假寐。

  作者有话要说:婉情:我已谢幕,祝大家余生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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