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醉卧花树(五)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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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醉卧花树(五)

  雾锁重楼,香帷懒睡,窗外云迷月淡,声声蛙躁芭蕉梢头。千年酣梦,却被打断——

  “芷秋、芷秋!我的心肝儿,快醒醒!”

  惊醒梦魂,芷秋小蹙眉头睁开眼,只见帐垂银钩,烛影黯淡,陆瞻站在床前,穿着十分简练的玄色袍子,束腰扎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绑着发带,一派飞马精神。

  她撑坐起来,歪着头朝绮窗一望,分明是夜永无声,“这么晚,你要出门去?”

  陆瞻笑得十分爽朗,夺了床前的蜡烛游走于四面暗墙,逐渐点起满室明灯,“趁着夜里清净,快起来梳好头发,也不必妆黛,日出之前,咱们务必出城!”

  “什么什么?!”芷秋惊下床来,围着他打转,“出城去做什么?陆瞻,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瞎折腾什么?”

  他挑挑眉,“出城狩猎。”

  正是惶惶无措之际,只见黎阿则小跑进来,还慌着手系衣带子,小心翼翼地凑到陆瞻跟前,“干爹,这么晚,咱们要到哪里去啊?”

  “出城狩猎,此刻走,天亮后正赶上飞禽走兽出窟。你去备马,带上张达源他们一道去。”说着话,抬手去握住芷秋双肩,“你可不许再私自乘一匹,你不会骑马,当心摔着你,就与我同乘一驹。”

  芷秋惊骇无言,朝窗外望一望,又望一望黎阿则。黎阿则适才醒了瞌睡,忙在房内寻了一粒返魂丹递去,“干爹,先吃了仙丹再备马不迟。”

  陆瞻正值情绪高涨心火躁动之时,冷不丁一瞧那药,遽然清醒过来,有些发讪地看看芷秋,硬着嗓子吩咐,“再添两颗。”

  这厢吃了丹药,再不提去打猎的事情,欲去行丹。黎阿则刚点上灯笼,芷秋便魂魄归体,夺过灯笼,“你去歇着吧,我陪他去。”

  人去前,陆瞻又令,“去将园子里的灯都点上,将库里年节下扎的那些烟花都摆到园子里去,我与你干娘去放烟花玩儿。”

  如是,芷秋单罩着一件松绿薄氅,里头是月白诃子裙,尾随在陆瞻身后。他走得十分快,芷秋提着裙一路小跑方才勉强跟上,去捉他的手腕,只觉比平日益发滚烫。

  惊得她娥眉紧蹙,将灯笼挑在他前头,“陆瞻,你是不是很难受?”

  陆瞻见她有些跟不上,自己的脚步又缓不下来,就将她勾着腿玩儿抱起,满面春风,笑意盎然,“不难受,高兴得很!走,咱们到院子外头放烟花去,我给你放个牡丹连珠,保管你从前没瞧过!”

  逐步间,惊起了满园火者,灯火亮起,亭台楼阁,水榭游廊,凡悬了灯笼的地儿都点了明烛,将整个暗夜骤然照亮。只见堂野开阔,飞宇映月,急步到了一片大莲池前,又见满池接碧,芰荷盖地,在半明的夜绵延进黑暗千万里。

  一应火者统统候在岸上,摆开一堆扎了纸的焰火。陆瞻兴冲冲将芷秋放下,接过黎阿则递来的火折子,只听唰一声,一袂火星飞蹿到夜空,砰地炸出个庞然寿桃来。

  陆瞻跑到芷秋身边,满目兴色,“这个好不好?这都是上年过节时叫人扎的,要说你们苏州,还是有许多手艺人,你瞧这烟花就扎得不俗。”这般回首,冲黎阿则扬扬下巴,“这个人该赏,回头赏他一百两银子!”

  “嗳嗳,儿子明儿就叫人放赏。”

  他笑如星月,将火折子递到芷秋手上,“去,你也去点一个。”

  芷秋的笑容始终僵在面上,将他窥看半晌,心口闷得发慌,顷刻眼泪如注,“陆瞻、陆瞻……”

  “哭什么?”陆瞻为她搵泪,笑颜不改,“你怕了?不妨事儿,点了咱们就跑,蹦不到你身上来。走,我拉着你手一道去点。”

  说着便握住她捏火折子的手,滔滔不绝地拥着她往前,“每年中秋元宵,京里必放烟花,连皇上也要在城楼观礼。城楼下挤着好些人,千灯锦绣,龙凤游地,社鼓队队,货郎斗客,简直热闹得很,咱们明天回京,我带你去瞧瞧。”

  那火折子挨着火引线,只见一火如蛇,吞噬了一截线,他忙大笑着拥着芷秋往后退,嗓音里欢欣鼓舞,指着天上绽放的一朵牡丹,“你瞧!好一朵魏紫!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1,真美……阿则,再放!”

  接二连三的烟花炸在夜空,惊鸿千树,映着短长桥,乍明乍暗地照亮芷秋的泪颜,与一片孤池冷月,一齐魂断随风潮。她坐在一块太湖石上,看着陆瞻来来回回盘旋在漫天的焰火下,像一只无枝可栖的苍鹰。

  群花绽完,药效渐起,就有热血冲涌在陆瞻的体内。他挥散了众人,令其灭了满园的灯,单留了芷秋打的那盏灯笼。

  芷秋望着他罩月覆星的轮廓压近,黑暗里轻轻试探,“陆瞻,我们回去了?”

  不想他踢倒了草地里的灯,将她揿在太湖石上,闷不做声地将手卷入裙内。毫不温柔,格外凶悍,芷秋却忍住没喊,咬着唇在他的手中颠簸,背部蹭在凹凸不平的太湖石上,咬牙承受着命运的坎坷……

  北苑吹花,西楼题恨,东风又吹一段新愁。一早,芷秋就在一阵轻微的酥痒中醒来,肩头颤一颤。

  陆瞻的手爬过那些破皮淤青,愧意随即汹涌扑来,令他眼中洇开一片水雾,嗓子里也黏黏糊糊的,“对不起。”

  帐中铺满温柔的阳光,芷秋觉得后背有些痛痒,心也跟着泛起疼。却还是带着笑脸翻身,凑在他的眼前,“不妨事的,也不怎么疼,上点药就好了。”

  他一夜没睡,苍白的脸透出丝丝笑意,搂过她,“明知道我犯浑,怎么不拣快石头砸我?”

  芷秋抬手摩挲着他的脸,“我舍不得。”她的笑容凝固,渐渐凝为巨大的悲伤,“陆瞻,这个伤口就永远好不了吗?真的就过不去了吗?”

  艳阳驻窗,陆瞻转眼,却只看到眼前雾蒙蒙的纱帐,人间一片天昏地暗,“大约是好不了了。”他笑,凄风苦雨,“每当我也以为我要好了的时候,就会被一泡尿给冲回现实。芷秋,你不知道,阉人都有点儿失禁的毛病。有时候你睡着了,我都不敢挨你太近,怕弄脏你。”

  这是玉笏金褥也盖不住的肮脏,他希望芷秋能懂。芷秋却衰草泪满,哭湿了一个枕头。

  “心肝儿,”陆瞻一滴泪也没有,甚至还有心玩笑,“不哭了,过来我抱着你,叫我睡一会儿,有些困。”

  芷秋伏在他的胸口,半点儿倦意也无,干涩的两眼望着窗外金灿灿的天色里,落红漫天,竹稍压檐来,子规春不归,憔悴人常在。

  接连昏昏沉沉躺了两日后,陆瞻便起身往织造局里去。芷秋以为他的病症过去了,依旧忙活筹捐的事儿来。

  这日与云禾往月到风来阁去收银子,只见烟雨巷照旧,除了受流民影响生意有些萧条外,仍是花儿朵朵攀出墙,柳枝条条任君折,这家院住着风流领袖,那家院落脚浪子班头,花中常消遣,酒内时忘忧。

  聚首房中,袁四娘与阿阮儿自当不负众望,这厢捧出个本子及银票交与芷秋,“听说是给城外的灾民捐银子,姊妹们倒都不推辞,个个慷慨解囊,有捐十来两的,有捐七八两的,生意不好的,也少不得捐了二三两。拢共是二千七百三十五两,我与妈去兑了票子给你,这是我们记的帐,你自己抄录到你的账本子上。”

  芷秋坐在榻上,又感念又嗟叹,“难得姊妹们有这个心,自己也是个飘零浮萍,还能想着外头的老百姓。”

  因提起,点起云禾的火,艳色卓绝的一张脸迸出个冷笑,“你们是不晓得,我同姐姐走了好些个官宦人家,好的麽看姐姐的面子捐个几十,惧的麽看姐夫的威势也捐一点,还有的,躲着不见人。平日里尽说咱们‘婊/子无义’,如今瞧瞧,到底是谁无义?”

  人心难测,阿阮儿半点不意外,嗔笑着,“瞧瞧这丫头的嘴,要嫁人了还这样伶牙俐齿的,回头方大人那位老母只怕也降她不住!你气什么呢?既然是捐,就全凭个自愿,人家不捐,也难有话讲,快别气了,坐过去吃饭!”

  老姨娘摆了饭桌,叫了楼上姊妹们一齐挤翠挨红地坐下。芷秋一一过问了一遍生意,众人都道马马虎虎胡乱混着,只待忙过了灾情,大约能好。

  又问起阿阮儿,阿阮儿笑得勉强,“不过混着罢了,客人倒是没怎么少,可这些官差老爷们不来,放赏的就少。我也同妈一样,不过是望着姑娘们的局账银子胡混日子。”

  芷秋眉黛轻颦,端着碗眱她,“那你怎的还捐一百两?姐,且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再散好心不迟,我不好要你的,一会子吃完饭,合该还你那一百两。”

  那袁四娘笑起来,眼带讥色,“你只管收去,这也不是她的银子,是那田羽怀送过来的。自由他家门里出来,阿阮儿没拿过他一个钱,这头一回收了,就是为外头那些要饿死的人,横竖他成日家钱闲得要生霉,这日送那日送的,不如就行个善。”

  众女皆笑,伴着杜字声声,近来生意之愁尽作了消遣。下晌芷秋云禾归家,马车先停在韩家园子门外,遣人进去送票子,回来人说韩舸不在家,交与了他家奶奶,便罢,二人照旧归家。

  且说韩舸不在家,原是午间有远差来报南直隶都察院有人来放送公文,只在衙门内恭候。等了一个下午,总算见着二十几名挎刀差人。

  甫进县衙内堂,县令顾泉便迎上去拜礼,“长官们远道而来,且请先吃盅茶再念官示不迟。”

  那领头的检校官却不领情,甩一甩青袖,乌纱帽翅晃一晃,“你就是本县县令顾泉?”

  “正是卑职。”

  又朝韩舸扫量一眼,“你是主簿韩舸?”

  “是。”

  确人无误后,检校官打开一折子,“苏州府吴县县令顾泉,草菅人命,还未过堂便仗杀百姓,都察院签书,收押候审!苏州府吴县主簿韩舸,躬亲为民,升任本县县令,代顾泉之职!”

  那顾泉还在懵怔中,便被摘了乌纱剥去官服枷号锁扣押出了堂外。韩舸亦有些发怔,接了公文,沉思半晌,“敢问大人,是谁参了顾泉?”

  “我只管发文,别的不知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只管干好你的事。”

  韩舸将几人引到后堂吃茶,受了拜,接了印,再不及想别的,先拟了一张向各大乡绅借银粮的公文。

  下堂与之关系交好的一位典吏上前窥看,骤惊,“韩兄、哦不,大人,上头没有批示,您以县衙的名义去借粮银,他日谁来还?还得上还不上且不先不论,要叫人参到朝中,这可是上欺君下欺民的大罪呀!”

  这厢草拟盖印一气呵成,将文书递与他,“照峦兄,你拿去,带几个差役再去各家,有粮的借粮无粮的借银。”

  “这!”

  “你别管那么多,若日后上头查问起来,是我一人之责,绝不拖累你。照峦兄,眼下城外什么状况你是看见的,万事皆不虑,先赈济灾民要紧。”

  韩舸双目垂案,半晌后挑起眉笑起来,“况且,我也不怕他们参,他们想参我,我还要参他们呢!正巧都察院今日来封了我的职,实乃天赐良机,我不日便上书,撕开苏州府这层遮羞布,叫满朝文武都看看,这里都是些什么官!不妨拼了我这条性命,也要伤一伤他们的骨头。”

  这典吏再三劝说不听,只得领着几个差役往各家借银,姑且不提。只说韩舸归家后,晚饭也不及吃,就到书房里伏案斟酌本章,因怕家人惶恐,不欲走漏风声,只叫小厮外头服侍,自己研磨落笔。

  笔住后,正值日薄崦嵫,金乌归岫。叶罅里漏的光闪一闪,将一直呆傻青鸾闪了进来,罩樱粉对襟春衫,泥金撒花月华裙,一路垂着脑袋东张西望,这里翻翻,那里揭揭。

  韩舸在案后洗了笔,正挂起,将她远望着,“雏鸾,你在找什么?竟找到我的书房来了。”

  恰逢小凤在后,伸直了一把腰直锤,“姑娘的一支凤头钗又不知忘在哪里去了,家里翻了一下午,连老太太房里都去翻了也没找见,找得我腰都酸了!”

  “呵,胆子大起来了,连老太太的屋子都敢翻。”

  雏鸾撇着嘴,满脸的失落走到案后来,“我最喜欢那支钗了,戴了四五年,平日里不戴时,都是放在首饰匣子里的,谁知今天却找不见踪迹。”说着,搡着他的肩撒娇,一瞥眼,见案上的折子,心起好奇,“你在写什么?回家来饭也不吃就窝在书房里。”

  蝉噪得响,将晚好时节,韩舸见她樱桃半点,桃腮嫣然,生出些蹭得半生须尽欢的念头来。阖了贴子放在一边,朝小凤笑,“小凤,你先回屋里去,我同姑娘说说话。”

  “噢,”小凤一步三回头,“天晚了,可要点灯呀?”

  “不用了,说完话我们就回房去,把门带上。”

  阖上门窗,屋里愈发暗下来,昏昏沉沉幽幽蓝蓝一点光线。韩舸将雏鸾对着面抱在腿上,歪下脑袋低声细细地问:“那钗什么样子?你说来,兴许我知道放在哪里的。”

  雏鸾瘪着唇,粉腮低垂,“就是凤眼嵌了两颗碎红宝石、衔着串珍珠那个嘛,我好些日没戴了,今日想起来可以典了筹银子给你的,结果没找着。”言讫,方觉有只手爬进了衣裳里头,顿时脸羞红,“你做什么呀?”

  “那支钗我记得,早就叫你典给姐姐筹捐去了,你忘了?”韩舸益发低声,吐息渐有不平。

  眼下雏鸾哪还有功夫想凤头钗的事儿?只将无骨半身倚在他怀里,“这是书房,不好,只怕圣贤听见……”

  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只念着来日恐要分离,脑子里只剩了“龌龊”,难念其他,“没什么的,圣贤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会子,他们也闭上了眼捂了耳朵。乖,明日我新打一支钗给你。”

  一时云雨成欢,香堂烟罩。碧霄悬净月,霜华浄泚如一片腻肌,韩舸沉迷其中,一次又一次,好像要将余生的情爱都释放在今朝。

  月下断肠了无声,风拂轩窗,夏已骤凉。落红成朱砂,记录着胭脂三两,钗粉成群,夹花带玉的芳名里,昭示着一颗颗悲天悯人之心。

  芷秋细看过每一个名字,阖上账簿,小心存放在箱笼里,连带着衙门收款的票拟。这厢卸罢晚妆,款步到床前,见银钩垂帐,陆瞻衣衫齐整靠在枕上看书。芷秋偷抿一笑,挑明了似开不开的灯花,由他捧书的两臂间钻在他怀里。

  垂眸即是一张桃李争妍、海棠嫩脸,陆瞻如何能不笑,便将两臂拢着她,眼回到书上,“戌时了,你先睡,我看完这里就睡。”

  圆月当轩,帐还未放,芷秋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半截下确实感觉不到有任何硌人的地方。因此不肯听话,仍时刻记挂着势要撕了他的旧伤疤,使其心上长出新的血肉。

  她掣着他黑色寝衣的斜襟玩耍,指尖总若有似无地剐蹭过他的结实的胸膛,“再有一月就是中秋了,咱们家要送哪家大人的礼?你说给我听,我好着手去采办呀。”

  陆瞻自上回发病以来,不知为何,就不曾与她行过房。眼下也将她几个鹅毛一样的指端视而不见,噙着薄笑,“没什么要送的,你只将送你姊妹同妈妈们的礼打点好就是,官场上的人,自有阿则去操心。”

  见他不为所动,芷秋愈发大胆,将软绵绵的半身贴在他坚硬的肚皮上,手渐渐爬向他的衣带处,轻轻拉扯,“那也成吧。回头还少不得这些人要请席,吃过来吃过去的,一折腾就是小半个月,把人都要吃肥了。”说话就爬起来,坐在他腹上,眼波流媚,“嗳,你瞧我这两日是不是胖了些?”

  陆瞻不得不撇了书观她,像观一朵佛前莲花,可谓清心寡欲,“没胖,还是苗条婀娜,如风似柳。”

  “我看看你胖了没有,”芷秋妩然一笑,手若柳带,拂开他两片衣襟,见其胸躺坚广如山脉,腹上轮廓似田埂,便勾着眼波上挑,“你一点也没胖,讨厌鬼,大家一样的吃饭,你怎的都不见胖的?”

  “我是男人。”

  芷秋扯起一点裙,里头却未穿裤,露着光滑的小腿,“你瞧我,我觉着连腿都粗了一圈,”

  陆瞻眼往她的小腿往上延,坠在腿弯下头的纱被光影穿透,绰绰现着玉骨肌肤,渐渐隐没在阴影里。

  可他却有些提不起兴致,甚至感觉是白忙活一场,横竖他嚣涨的欲念,往往都是靠无奈与时间来浇灭的,他们的快乐,并不同步。

  他将她由腹上兜下来,吹了灯,牵着被子将她罩住,“睡吧。”

  帐中透进来一片月光,芷秋被他搂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一如既往,她就知道他还爱她,只是对他自己有些无能为力。她只得作罢,老老实实地贴着他的胸口,“陆瞻,祝晚舟,你打算怎么办?”

  片刻沉默后,响起他有些乏力的声音,“我既然答应了你不动她,就不会动。等过些时候,将她送回祝家。”

  芷秋安下心来,眼皮在冷冷的月霜中沉一沉,沉入一个恩情美满的长梦。

  西风轻折花枝,杜子声声,唱起秋意。一大早,芷带妆黛妥帖,对镜扶簪,理了衣襟,桃良正捧着一盒上好阿胶进来让其检验。

  听丫鬟说自那日事发后,祝晚舟受惊小,一脸几日吃不下饭,亏了些气血,芷秋想她也是可怜见的,便有心去安抚安抚,又叫人备了两匹缎子,都是时兴的花样颜色。

  陆瞻正要往织造局去,瞥眼见了,问其缘故:“这大清早的,你赶着去给谁送礼?你姊妹们倒罢了,若是那些官眷贵妇,犯不着费心,多睡一会儿吧。”

  晨光无限好,芷秋拂过缎子笑,“是给祝晚舟的,你那天将人家吓得不轻,小姑娘家家的,还怀着身孕,恐怕伤身。我带了东西去看看她,再告诉她往后送她回家去,她听了,只怕身子就好了。”

  太阳将她的腮照得剔透,像一颗刚摘的水蜜桃,还带着露珠与绒毛。陆瞻觉得她真好,好到对于他的“恶”有些过于残忍了。但他什么也没说,淡淡一笑,踅出门去。

  可巧张达源落在东厢书房里拿东西,芷秋出门就撞见他,将他掣着往前走两步,避开丫鬟,“张达源,我问你,你可不许撒谎。”

  “奶奶要问什么只管问,我保管照实说!”

  “嗯……”芷秋稍显犹豫,到底咬咬牙,“我麽见识短,你不要笑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做宦官的,是不是个个都跟你们督公似的?”

  张达源一头雾水,“跟督公什么似的?奶奶可不要同我打哑谜,我是个粗人,说得客气了,我可听不明白。”

  “就是、就是像你们督公,总为那点事情过不去。我瞧你们可不这样,就拿阿则来说吧,他性子就蛮和顺,说话都是乐呵呵的。你也是,成日家见你们官职大些的几个在园子里、谁不是说说笑笑的?也没见你们谁像他似的那么在意。”

  说到此节,张达源止不住往自个儿身下瞥一眼,笑颜里逐渐泛起一丝血腥味儿,“人跟人怎么能比呢?奶奶只看到我们乐呵呵的,哪里看见我们手上杀过多少人,抹过多少血。奶奶别怪,殊不知这杀人的时候,那才是真的痛快,比跟女人还痛快!”

  畅快的尾音一落,敲起芷秋满身的鸡皮疙瘩,她侧目看他一眼。

  他却浑然不知,仍然讲得兴致盎然,“阿则是安南人,自幼就送到宫里来净身,那时候屁都不懂,小时候就知道奴婢同主子的区别,这长大了才晓得男女之别。奶奶别瞧他表面和顺,其实阴着呢,就说烟雨巷那个芍容姑娘,奶奶以为阿则是喜欢她才成天往她那儿跑?其实是芍容姑娘耐性大,夜里受他多少花招子哭都不哭一声儿。”

  风吹闲林,叶竹沙沙,张达源将一帖子折入怀内,站定在林中浅笑,“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人,但督公是。他老人家曾是有功名在身的世家子弟。奶奶不知道,那年督公净身后被派去陈妃娘娘宫里伺候,因为他不肯自称‘奴婢’,被下令庭仗四十,打得没了半条命。后被发去修道观,因指摘监理太监进献谄谀迷惑先帝仙修误国,又被庭仗六十发到冰窖当差。”

  “他跟我们这些天生的奴婢命不一样,他老人家满腹韬略,分明有治国之才,却不得不做一个奴婢。但他始终没忘记过他的志向,也从未忘记过陆老大人的遗志,否则,怎么能一步步走到今日,成为太子殿下的谋侍?我张达源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他老人家。他从未对不起过任何人,倘若有的话,那也是人先负他。”

  临去时,他又折返两步回来,“奶奶,有时候就放他喘口气吧,您总想将他从泥潭里扯出来,可他、和我们,也许一只脚踩在里头反而自在。”

  芷秋久久怔忪,四面八方的竹罅里吹来烈烈风,刮乱善与恶、是与非的界限。她有些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大概是苦涩的因,结出了可恶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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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李正封《咏牡丹》

  作者有话要说:爱可以完全治愈陆大人吗?听听各位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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