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醉卧花树(七)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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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醉卧花树(七)

  灯下愁春愁又醒,醒来则是翠帘入花影,竹摇绿水声。且说陆瞻一连吃了几副药后还不见醒,只是身子逐渐回温,请大夫复诊,只说已无大碍不日即醒。

  自他病后,芷秋亦病恹恹无精神,已是自顾不暇,这一屋子便交由黎阿则招呼,好在他从前在宫里四面周旋,后又侍奉陆瞻,一向十分妥帖。

  芷秋卸了力后,却愈发不松快,接连三日守在床前,端茶来便吃,端饭来便动两筷子。将一张笑脸熬得愁眉泪眼,病瘦若秋,也不妆黛,不过松挽乌发,不缀朱钿。

  碰巧这日大早,那杨林渡使了小轿到后门接人,因陆瞻病着,无人敢来报。那祝晚舟只好央求到云禾那里,云禾便转到芷秋房里来。这边正赶上摆饭,案前却不见人,桃良行过来,下巴往卧房内轻轻一抬,“姑娘在里头呢,正好您来了,去劝劝吧。”

  云禾心内有数,遐暨卧房看了眼陆瞻,蹑手蹑脚将芷秋拉将出来,“姐,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不吃不喝守着有什么用?大夫不都说不妨碍了麽,还该吃饭才是呀,或许姐夫夜里就醒了,醒来瞧见你这副样子,要心疼呢。”

  话音甫落,只见芷秋拢烟罩水的眼眶里坠下泪来,顷刻又拈帕蘸去,“我也不想叫他担心,只是吃不下又有什么法子?”

  “那你就坐在这里,看我吃。”云禾坐在跟前,自捧了一哥窑青瓷碗,刻意大啖大嚼,“嗯,还是姐屋里的饭香些!”

  芷秋见之,稍稍莞尔,执起牙箸与她添菜,少不得自己也动起来,“那你就多吃,我瞧你比先前瘦了,想来是相思累体。你多吃些,省得叫妈瞧了,说在我这里受了苦。”

  二人稍食,云禾便说了祝晚舟的事儿,芷秋适才想起,“因陆瞻昏迷,我倒把这事情忘了,人既然来了,就让她去吧,带着她的丫鬟一道去,早去早清净。”

  “她还说要来谢你呢,因姐夫病着,她不敢来。”

  “犯不着,”芷秋淡淡蹙额,搁下碗来,“以后各走各的路,她往后是好是坏,也与我们没关系了,倒不必来谢我,谢来谢去,又是一堆人情在那里掰扯不清。”

  云禾也搁下碗来,挽着她到榻上吃茶,“那我一会子去同她讲,只是她去了,那个叫浅杏的呢?”

  “我也不晓得她,也没心思去管,随她在这里吧,只要不闹出事情来就罢。”

  饭毕云禾辞去,芷秋独在榻上发呆,一颗愁心随流云,像活活捱着滚油相煎,坐也不定,行也不定,东也飘零,西也飘零,数着铜壶漏昼,滴滴答答,落满叹息。

  另一声叹息则响彻在云梦天宫,陆瞻迷迷糊糊中好似到了一间大殿,却不见四面白甃,只有几根擎天柱高耸入云,脚下亦无实地,被一朵云托着送至一宏崇金椅前。

  “陆瞻……”

  听见云层渺渺里传来似唤似叹,陆瞻抬头去瞧,原来是先帝在上,穿一件湛蓝飞鹤氅,须及一尺长,头束紫金冠,庄严睥睨着他,“陆瞻,你凡根未断,本君不能收你,你且回去辅佐太子开万世太平。”

  陆瞻仰面视他良久,倏忽笑起来,往身下一指,“我的凡根是被陛下下令斩断的,难道陛下忘了?”

  那先帝凑下来一张大脸,像瞧一只蝼蚁似地盯着他,“你既断了凡根,怎么还娶妻?陆瞻,你凡心太盛,尚不能得道,回去吧。”

  说着将臂上拂尘一挥,把陆瞻扫下九天。耳边是风啸云吼,他只觉层层坠落中,无可攀之力,旋即目前一黑。

  猛地睁开眼,只见锦帐依然如春,芳屏照旧流银,太阳扑在绮窗,芭蕉叶轻轻摇漾。他静躺一晌,干哑的喉头连滚几下,轻呼一声,“芷秋……”

  久不见来人,他便自坐起来,嗅见满室药香,窗外秋色里闪烁着斑斓绚烂的阳光,金的、紫的、蓝的……一扫而过,露出一片有温度的人间,正值风光大好。

  瞥眼见,银屏后一缕光影滑过,荡出黛粉的裙,往上,是杨柳细腰,略显起伏的胸脯,一张艳容憔悴的脸。芷秋端着一碗药,呆怔在屏风前,大喜里涌出大悲,顷刻倒出一海的眼泪。

  陆瞻抬手叫她,“过来。”带着虚弱的笑意。

  药碗里冒着蒸腾的水汽,通通蒸发成芷秋的眼泪。须臾才应过神来,忙将药搁在圆案上,扑入陆瞻怀里,呜呜咽咽糊了他一身的眼泪鼻涕,“你醒啦?你个挨千刀的,要吓死我了!叫你平日老是贪凉不保重身子,如今可吃苦头了吧?!”

  一对肩抽抽搭搭地伏在陆瞻怀里,哭得好像天塌了似的。陆瞻听着好笑,忙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脊梁,“好了,我不是醒了吗?你且不会变成寡妇呢,哭得这样凶,难不成是没赶上去改嫁,伤心了?”

  芷秋听了捶他一拳,端起身子来细瞧苍白的面色,刹那又心痛成灾,眼泪又似洪水决堤下来,“陆瞻,你怎么能丢下我这几日?我时刻守在床前,一声声叫你你也不答应,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我可记仇,往后,你叫我我也不答应你!”

  “没什么大事儿,何至于哭得这样?”陆瞻倦意深深地替她抹去眼泪,怕她止不住哭,故意将下巴朝案上一抬,“不是送药来我吃?闲放在那里做什么?快端来我吃了,明日就好生龙活虎的啊。”

  她捧来药,吹了几口递给他,生怕他再倒下去,似倚似擎地偎在他肩头,“醒是醒了,可有没有妨碍,还得要一会子大夫来瞧了才算数,纵有天大的事情,你也先放一放,可听我的话?”

  “听。”他无奈地笑,喝干了药递去,“哪里都不去,就搂着我的爱妻闲耍两日。”

  “你饿不饿?这三日可是什么都没吃,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里现做了来。”

  “你是不是也没怎么吃?”

  芷秋知道瞒不过他,耍赖地挨在他身边,“我的夫君病着,我做妻子的要是还吃得下饭,岂不是忒没良心了些?”

  说话朝外头喊来桃良吩咐了饭食,又拿来一把梳子,跪到床上去替他重新束发,“我什么时候见你不是衣冠齐楚的?躺这几日,发也散了,脸也白了,我天天看着,哪还有胃口吃饭?”

  刚束好发,便被陆瞻反手兜到怀里来,“听你这意思,倒是我邋里邋遢倒了你的胃口了?”她嗔怪一眼,蹿起来就要吻他,却被他可恶地避开,“一连三日不洗漱,亲了更倒胃口,且叫人端水进来我洗漱洗漱。”

  一捧温水匀了面,又蘸了珍珠粉漱口,恢复了些元气的脸一抬,就见芷秋眨巴着两个眼,腮上浮起艳丽的期待。陆瞻站起来,展臂环住她的腰,揿下去与她唇舌勾缠,交换浓如药香的相思。

  听见他混乱的呼吸仍有些虚弱和倦意,芷秋便十分体贴地适可而止,推开他,眼神反嗔,“好了好了,等你好全了,有多少亲不够?这样跑急马似的,叫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陆瞻有冤无处诉,只好长叹一声。恰逢桃良带人进来摆饭,就摆在卧房里头。都是些鲜藕笋干之类的菜蔬,佐一样小粥,清清淡淡,别有滋味。

  丫鬟们退出去,留桃良伺候饭食,一张润脸春喜上眉梢,忙着左右布菜,“姑爷醒了就好,再不醒,我们姑娘就是没饿死、也得哭死囖。”

  “你们姑娘哭了几遭?”

  “什么几遭呀,是日也哭夜也哭,眼泪跟捅破了天似的漏个不停,您瞧那双眼,可不是哭得红红肿肿的?饭也不好生吃,还是今天早上云禾姑娘过来,姑娘才陪着吃了些。”

  实则陆瞻没什么胃口,仍是胸闷气短,不过是陪着芷秋用一些。这便随意细嚼着什么,闲谈着宽慰她,“还好早些时将你妹子接了来,否则我就要看着一副骨头说话了,他日我要是死了,你岂不是也得饿死为我殉葬?”

  “真是个讨厌鬼,一好了说话就叫人烦起来了。”芷秋狠嗔。

  “那我不讲话了。”陆瞻轻笑。

  “嗳!”

  莺娇燕软间,芷秋又想起正事来,“跟你讲一声,祝晚舟早上叫我发送出去了,我想,你也没什么话要跟她说的,没等你醒,先送了她去,免得过些时肚子大起来,传得满城风雨的。大约往后就要到杭州去了,你还是要同祝斗真讲一声,虽是你的人由你发配,可到底是他的亲女儿。”

  陆瞻睫毛一垂,想起那夜沈从之的话来,益发没了胃口,走到帐中去。芷秋丢了碗跟来,攒着疑惑将他瞧一瞧,“是我擅自做主,你生气了?”

  他抬起眉来,温柔地笑,“没有,你安排得十分妥当,只是有些不爽快,想躺一躺。”

  “快别躺了,大夫大约要到了,诊过脉再躺啊。你起来披件衣裳,我抚着你,咱们到廊上走一走,我怕躺了两三日对腿脚不好。”

  言讫便取来一件氅衣,陆瞻只得起来随她出去,两个围着莲池慢悠悠蹒步,一步一步地,卸尽了陆瞻满身精力。方方长长的一块翠空里,雁字成行,心字成伤。

  申时初刻张达源便将几位大夫都请了来,几人轮流围在床前枕脉后,为首一人眉心舒展,摇头晃脑,“千岁大人已无大碍,再按眼下这方子抓几副药吃了就好了。只是小人斗胆说夫人两句,这刚醒了,不好在外头行走的,还该在床上多养着。”

  芷秋立时发讪发愧,“我原以为躺两日,要多走动才好的,真是对不住大夫,是我粗心了。”

  那大夫正要再谴责两句,倏见陆瞻冷着一双眼,便知说错话了,忙起身赔罪,“小人一时忘了尊卑,请夫人恕罪!千岁大人恕罪!”

  适才罢了,陆瞻命黎阿则带着几人下去领赏。朝床沿上拍拍,待芷秋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吻,“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想出去走走。”见了芷秋的笑颜,又说:“去书案后头将我的药拿来。”

  芷秋扑朔着睫毛,“什么药?”

  “就是我常吃那个丹药。”

  “噢,那个药我扔了。”

  芷秋抽出放在他掌心里的手,挺直了纤腰,“大夫讲,你这病就是吃那些丹药吃的,还有那个返魂丹,我也扔了。陆瞻,咱们往后别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好吗?那返魂丹有什么用呢?病症只能抑制,也不能根治,反倒拖累坏了身子,那个什么‘强身健体’的仙丹也不过是观里那些老杂毛哄你的,真能返老还童枯木逢春,他自己怎么不吃呢?”

  她自认说的都是道理,殊不知道理有时候倒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玩意儿,若是有用,城外那十几万流民早叫道理填饱肚子了,何来遍野饿殍?

  金乌将落,天色昏昏地倒下来,道理也随之被强烈的欲望吞没。陆瞻面上的血色一霎消褪,掀了被子走到书案后头胡乱翻一通,处处不见丹药,越翻越怒,便随手将满案的书贴公文、笔墨纸砚扫到地上,冷眼望着芷秋,“你扔到哪儿去了?”

  砰砰啪啪地摔得满地狼藉,各色砚台镇纸五光十色的碎片铺陈满地。

  芷秋从未见他对自己露过凶相,又惊又怕间,心酸难忍,眼泪扑簌簌而下,“扔到外头池子里去了!你想去捞也没法子,早就化成水了!陆瞻,你饱读圣贤书,从前还因先帝玄修胡乱用药进谏,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坏处!”

  他当然知道,无论从药理到毒性,他都比任何人更清楚。可他是荒野徒徙打转的饿兽,终日被囚困在不见天日的茫夜中,那么遇见一株野草,哪怕有毒,也是他在无穷的苦难中,为自己而画的一个梦境。

  他挪步过来,脚上仿佛锁着沉重的镣铐,一拽一拖地,望着她,以一双填满怒气的眼,仍然像是在黎明里望他的月亮,温柔依然在他眼中奋力同怒火相争,“你知不知道那些丹药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芷秋同样仰头睇住他,温柔绞着残酷,化成一把利刃,戳破所有人尽皆知的真相,“我知道,如果不重要,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被骗?可你就是吃到死,那个东西也不会再长出来!”

  她咬着牙,淌着泪,“没了那个东西,会死吗?我看也不见得,你不是还好好活着吗?陆瞻,日子是朝前过的,不是往后看的,你不忘了它,你一辈子都会活成现在这副样子,只能靠这些狗屁仙丹、靠杀人、排解你心里头的不平!”

  “可有用吗?你照样不高兴,你连裤子也不敢脱,你像捂一个肮脏得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样捂着你的裤/裆。但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是你自己过不去!”

  夜罩下来,也将陆瞻的头颅兜罩下去,芷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紧握的拳头,顷刻后,他伟岸而坚实的骨头一软,摊跪在了她的裙下。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瞧见一滴滴眼泪砸在他蓝色的寝衣上,晕成一片黑暗的绝望。久久久久,久到芷秋以为他将要在绝境中获得新生了,可当他抬起脸,一条月光下银晃晃的泪痕却将他拉向了更深的囚室。

  四面无光的寸尺之地里,囚禁了他所有的骄傲与自信,他被判了无期之刑,“我也想忘,可当我每天坐着尿尿的时候,我就一刻也忘不了!你知道阉人是坐着尿尿的吗?”

  他笑了,震落了眼泪,仿佛是一场雪崩,险些要震散骨头,“你不知道,你没见过,我没让你看见过。假若你瞧见了,你还会瞧见裤/裆里垫的棉布,是吸尿用的。但我天天都能见到!你可以不在意,但我不能假装看不到。你去问一个断了腿的残废,你去问问他,看他能不能忘记他少了一条腿!”

  月立黄昏,风卷残笛。陆瞻垂着手臂分膝跪在地上,像一堵坍塌的城墙。飞砂碎砾铺天盖地朝芷秋砸过来,砸烂了芷秋的心。她忽然发觉自己有些过于残忍了,为什么总去要求一个断了腿的人站起来?他明明已经在尽力爬行了……

  他爬过来,抓住她的裙角,“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我忘掉我忘不掉的事?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我超脱不了生死也忘不了痛苦,更忘不了恨。芷秋,请允许我有一些懦弱和一点恶念,我向你保证不滥杀无辜,但请你,不要对我有那么高的期望,我本来就是残缺的,没办法完美……”

  无人敢进来点灯,仅有圆圆一个月亮照着彼此满布风雨的面庞。芷秋望着他的泪,就想起他的笑容,比冬夜的炭火更能温暖她被霜雪洗礼过的身体。她记得——

  起初刚嫁给他的时候,或许是幸福像个梦境,令她总是忧心梦会破碎,于是整宿整宿地发梦,梦里那些张牙舞爪的男人朝她扑过来,常常惊出她一身的冷汗。但一翻身,她就从无例外地落在陆瞻怀里,他会耐着性子哄她,甚至陪她说一整夜的话。他总是将最好的爱给她,补全她命运里所有的缺失。

  可他的缺失呢?她想,她要看清,于是蹲下身来,“我可以答应你,甚至可以假装瞧不见你吃那些药,可你骗得了自己吗?”

  “芷秋,”他苦涩地笑,泪痕渐渐风干,成了一棵枯死的树,“我只有骗了自己,才有信心去爱你,才会觉得我能像个男人一样为你遮风挡雨。”

  “我不需要你伪造的这些假象,我是你的妻子,我是要与你同甘共苦的,我不要你把‘甘’留给我,‘苦’一个字都不同我说。先前你母兄分明就是一个园子里住着,你却百般阻挠不让我见他们,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但我希望你有任何难言之隐都能告诉我!”

  陆瞻沉默着,似乎是在笑,半晌后倏然站起来,叫黎阿则进来点了灯,须臾万丈火光一跃而起,照亮了陆瞻泪渍渐干的面庞,苍白而果断,“好,我告诉你,你知道了,大概就会明白有多努力地在坚持着做一位君子。阿则,带你干娘去看看。”

  “叫我看什么?”芷秋抹干眼泪,走近他一点。

  他笑一笑,方才短暂崩溃的眼泪已不知所踪,立在窗下,仍是那个幽篁神秘的陆瞻,“看你想看的,看另一个丑恶的陆瞻,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一切吗?但你看了,不要害怕。”

  浓夜渺渺,月色溶溶,芷秋满怀信心,跟着黎阿则穿过半个园子,她坚信不管见到他多丑恶的一面,她仍然爱他。

  这般推开了一扇门,里头点着一盏青灯,被风险些刮倒。这是芷秋从未踏足过的一间屋子,只见尘满各案,门角一个白釉梅瓶里插着一支风干的花。

  细风卷来一缕清冽的女人声音,震落了枯干的花瓣,“谁?!”

  “是我。”黎阿则打着灯撩开帘子请芷秋进去。

  里头倒也家私齐全,只是都积了不少灰,一张架子床旁点着银釭,照明了里头缩着肩膀的一位穿金戴银的姑娘,涂得白白的脸,抿着红红的口脂。

  一开口,就像个来索命的冤魂,“黎公公,我听着话呢,每日都去给老太太送药送饭,她若不吃,我就强灌她,灌得她服服帖帖的!回去请告诉督公一声,浅杏必定伺候得老太太长命百岁。”

  “浅杏姑娘就是懂事儿,前几日我叫人给你打的那根簪子你喜欢吗?”

  浅杏的眼神游移不定,由头上摸下来一根蓝宝石嵌的金簪紧紧揿在胸前,生怕人抢了去,“喜欢,谢谢黎公公,能不能,再给我打顶金鬏髻?”

  “成啊,”黎阿则淡淡嗤笑,“你踏踏实实的,要什么没有?”

  芷秋窥见浅杏说话时眼不住朝帐外一个龙门架上瞟,瞟一眼、避一眼,便循望过去,顿时软了骨头,颤着手指,“那、那是什么?”

  有个什么撑挂在龙门架上头,乍看是件蜜合色的衣裳,细看来,却坠着一头乌黑的发。

  黎阿则将她搀稳,灯笼伸过去一晃,歪着嘴笑,“干娘莫怕,那就是张人皮。这一位原是园子里一个小厮,与浅杏姑娘情投意合,于是两人背着干爹睡到了一起。”

  说话间,他又将灯笼朝帐中一晃,晃得浅杏瑟缩一下肩膀,他便笑得益发高兴了,“干爹吩咐我们成全这对有情人,于是我们扒了他的皮,送给了浅杏姑娘,叫他们日日夜夜在一起。”他复将灯笼照回龙门架,扭头笑问浅杏:“浅杏姑娘,如今他那家伙可还好使啊?”

  浅杏由臂间抬起一个笑脸,透着些半疯半癫的精明,“我才不要他,他怎么跟咱们爷比?”

  黎阿则十分满意地颔首,“好好伺候老太太,别成日家想东想西的。”言讫将灯笼一转,照在芷秋虚浮的脚下,“干娘,咱们再去堀室里瞧瞧。”

  这厢出去,天有冷月,风露带寒,刮得黎阿则手上的孤灯飘飘荡荡,似一味鬼火。芷秋有些吓得走不动道,被他搀扶着,半晌讲不出话来。

  “干娘,”黎阿则发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仿佛是哪里爬出来的鬼魅,“我们做阉人的,都只是半个人,更没人拿我们当好人看,就只您拿我们当好人。可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一样少不得,您能不能,不要这么严苛?恨也不许恨,梦也不许做,您老叫干爹他老人家忘却前因,可没有前因,哪里来的后果?我们都是吃了许多苦才走到今天的,哪有一转头,就能把那些苦都忘了的?”

  芷秋扶稳他的手,侧身回望那间屋舍,被几棵疏竹虚掩的绮窗里透出一缕昏黄的烛光,与月色交融得瑰丽而吊诡。她已经分不清地狱与人间的区别,也或许,人间就是另一层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陆大人一直以让芷秋舒适的方式爱她,芷秋也会学着以令他安逸的方式去爱他的,请各位小可爱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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