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吹破残烟(三)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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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吹破残烟(三)

  往北的风带着刺骨的玉砂奔袭向京,途中瘦杀梅竹韵。

  话说因越北上风雪越大,路益发不好走,驿馆里耽误了好几日才等到那尤大夫。彼时韩舸已连着两日呕了几口血,都察院那何大人下令解了他手脚上的镣铐,许他安心养病。

  赶上那尤大夫来,众人风急火燎地将他请入客房中,倒不进去,只在外头等候。

  大夫卷入屋内,将烛火拂得偏一偏,几经熄灭,歪正后,照见一张架子床里只剩一副枯瘪的骨头,哪还似当初修竹玉枝的贵公子,惊得这尤大夫眼泪直流。他对这位年轻的县令向来颇为敬重,一刻不敢耽误地把了脉,谁知倒哭得更凶。

  两个学徒乱着在房中煎药,倒腾得一间屋子叮咣响,韩舸似有所感,睁开眼,好容易侧过脸来,开口不问自己,倒问他人,“尤大夫,苏州府的疫病,可抑制住了?”

  窗外风雪萧萧,屋里虽有几个炭盆,可韩舸身上还是冰凉。尤大夫替他掖好被角,掣着氅袖揩揩眼泪,笑道:“大人只管放心,自您走后,县衙门里的典吏大人与杨县丞十分勤谨。加之给灾民发放了粮药,病情倒是抑制下来了。听典吏大人讲,年下府台藩台两个衙门里往受灾的各县拨了灾粮灾款,城外好些个流民都被疏散回家去了。”

  听完这一席,韩舸亦费力地扬扬唇角,“好,好。有劳,有劳你们这些大夫不顾自身救了苏州,回去时,请到我家去吃杯酒,我父亲,向来最敬重你们这些人。”

  那老大夫泣不成声,连连揩泪,“大人哪里话?悬壶济世是为医之根本,老朽哪敢受大人的礼?倒是大人,该受苏州百姓一礼。”

  小小一间客房逐渐弥漫起药香,未几学徒将药端过来,忙活着喂韩舸吃下。那尤大夫守了一会儿,把了脉,提起心来,“大人,按说吃过我们开的那防疫病的方子,还没有一个过了病的,怎的您倒在途中染上这个病来?”

  韩舸偏过脸笑一笑,气喘吁吁,“福兮祸兮,何可捕兮?官场中事,大夫不要多问,可保自身。”

  这尤大夫不再多问,搁下几副药出门去,只对门外众人摇摇脑袋,僝僽而去。

  当夜,何大人叫两个差役在外把守,说是叫韩舸静心休养。可说是静心,却到底静心不下来。这厢韩舸昏昏沉沉倒在帐中,似睡非睡间,好似魂游了千里,走到家中来。

  节下众人来往繁琐,满园张灯结彩,红衫绿裙、云履翠舄擦身而去,他倒不好打扰,只走到雏鸾房中去。但见高烛四面,盘堆鲜果,兽炉熏烟,袅袅香线,屏开春色,帐隐芙蓉。撩开帐,又是蕣华浓,山翠浅,娇滴滴一副美人面。

  床前静看半晌,不想美人睁开眼,乍惊乍喜地爬起来,“二哥哥,你回来了?”

  韩舸不想她还能一眼认出自己,坐下去与其四目相看,“你还认得我?”

  “这是什么话?一辈子都不忘呢。”

  自是眼中心上人,哪里会有不认得的?韩舸听后一笑,将其搂入怀中,“正是这话,一辈子不忘我才好。”可说到这里,又想她还是如往常无忧无虑的好,又讲:“罢了,你还是将我忘了我吧。”

  雏鸾由他怀里挣出来细看他,见其风骨如旧,只是烛火孤清,照得他也是一副凄然模样。她心里倏然抽紧,抓住他一只手,“二哥哥,你这时回来,可就不走了吧?”

  一轮新月上,独照人相望,韩舸目中凝泪,心口有磅礴酸楚,满腔的话却说不出来。

  雏鸾等不到他的回应,眼泪扑簌而下,扯着他一条胳膊哭诉:“二哥哥,你不要走了,当不当大官倒不要紧,只要咱们两个还在一处就好。你不晓得,自你走后,下人们待我不好,给我的吃食猪狗不如,还克扣我房中的份例。屋里没有炭,冷得我大病了一场,不信你摸摸,现在额上还是烫的。”

  离火颤颤,冷月溶溶,动一片泪光,韩舸的满目的爱恋,一寸寸地随烛残灺。他俯脸吻她一下,抱着她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交代,“雏鸾,我本想与你白头的,不想事与愿违,我心知我不在无人照管你,往后,你就去跟着姐姐过吧,姐姐会待你好,你去了,我也放心。”

  “我不去我不去!”雏鸾呜呜咽咽在他怀里摇头,哭断心肠,“你总说我记性不好,我看你才是忘性大,我是你花轿抬回来的,你忘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还能往哪里去啊?我就在这里守着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好歹说下个日子,我等得起的。”

  风烛窸窣,雏鸾仰着泪霪霪的眼盯着他求一个答案。可他也说不清,此去天涯,何来归期。

  他只笑说:“我今年不过二十一,原本命不该绝,平生又光明磊落,对得起天地民心,等我到阎王殿去求求阎王老爷,请他老人家将我的余岁划到你名下,大约他能答应的。雏鸾,你要好好的,别叫我魂魄难安。”

  雏鸾像是听懂了,又像没听懂,只是死拽着他不肯放手,“我不要,你不在家,我哪里还活得下去呀?你赶紧回来吧,你都要做爹爹了,舍家弃业的是要往哪里去?”

  飞檐悬月,回廊影下,韩舸无话答她,带着笑意最后吻她一下,走向一汪烟波里,垂着一副肩膀,背影何其摧颓。

  雏鸾在他身后又哭又喊,哭得情肠寸断,却死活抓不住他,口里直嚷,“二哥哥,你要去多久?你什么时候回来?二哥哥、二哥哥,韩舸、韩舸……”

  “姑娘、姑娘!”

  猛一睁开眼,不见韩舸,只有小凤捧着碗药立在床前,还有窗外一抹秀色的江南,乍暖还寒。

  观她满面湿痕,泪染鸳枕,小凤慌得要不得,忙将药搁在床侧一张小几上,将她搀起来摸了帕子为其擦泪,“姑娘发噩梦了?”

  雏鸾一时伤心得讲不出话,那眼泪擦了又落落了又擦,摇头哭着喊“二哥哥”,像要将今生的眼泪一朝流尽才罢,恨只恨,别离易,相见难。

  小凤眼瞧着劝不住,只得在门上托人去隔壁请芷秋。

  却说芷秋这边刚起,一场香梦酣甜,睁眼就见帐中浮光,暖香流溢,透过纱帐隐隐约约可见窗外天色清朗,太阳刚出云岫,却已至辰时。

  床下两个炭盆还燃着火星,屋里尚有不散的余温。芷秋抬眼就见陆瞻靠在旁边看书,便生出幸福之感,伸个拦腰只管往他怀里缩去。

  因着不两日就是年节,陆瞻亦不曾往衙门里去,若遇急事,自有差官火者到家来报。

  这般得闲,却醒得早,不好惊动芷秋,只在床上靠着看书,眼下见她醒了,将她兜一兜,“一觉睡到这个时辰,早饭也错过了,饿不饿?”

  芷秋满眼都是他,猫一样顺服,“不饿,一会子咱们直接晌午饭吧。”

  外头听见动静,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两人各自洗漱。稍刻听见丫鬟来报雏鸾抱恙,芷秋慌忙梳妆赶到韩家去。

  这厢到雏鸾屋子里,见谢昭柔也在,两个人罗帐里对坐,哭哭啼啼,哀哀怨怨,满是凄惶泪。芷秋走过去,将雏鸾的额头一探,倒不似前两日发烫,只是眼泪流不停,因问:“雏鸾,好好的,你哭什么?”

  雏鸾拈着一张帕子捂在心口,眼泪也来不及擦,目怔怔地望着芷秋,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地吐出一句,“姐姐,二哥哥没了。”

  那谢昭柔方才就听她说起这么一句,耐着性子劝了一阵,谁知她还如此讲,便将眼泪一抹,提起一股威严来,“二娘,怎的早起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二哥好好的在京,凭白倒叫你咒他。你说这话哪里有道理啊?你叫芷秋姐评一评,可该这样说?”

  一屋里恨的恼的,唉声叹气。唯芷秋知她不是说谎的性子,坐到床沿上搂过她拍一拍,“你敢是做噩梦了?大娘的话有道理,年节下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韩相公现在在京里呢,没多少时候就回来了,他要听见你如此讲他,会伤心的。”

  檀郎一去经久,熬得绿窗冷落,宝鉴蒙尘,美人折寿。雏鸾偎在芷秋怀里,顷刻就湿了她一片衣衫,却还不改口,“他不会回来了,姐,他的魂儿昨夜来过了,来同我道别,还说要将他往后的寿命转给我,叫我好好珍重。”

  呆讷讷讲了这一番,令芷秋亦悲从中来,忙替她把眼泪擦尽,“你这是说胡话,病了两日,脑子也愈发糊涂起来了。就算韩相公怎么了,朝廷总要给个信,如今信还没到呢,你倒先这样。”

  那眼泪擦净这一海,又有一海。谢昭柔床沿上瞧着,只觉心如灰烬,抬眼将她责备两句,“你既说二哥的魂回来了,怎么没见他去瞧瞧我?可见你是说胡话。二娘,过两日就年节了,太太老太太老爷一家子都在,你可不要在人前说这样的话,若叫他们听见,还不知道要怎么打你呢。”

  说了会儿话,谢昭柔又被叫去发放东西去,芷秋将她一个笨拙的身子送出门外,仍旧折返回来细声与雏鸾说话,“好雏鸾,等过了三十,初二我将妈同姊妹们请到家去,你也过去,大家玩一阵就好了,眼下还是身子要紧,可不要再哭了……”

  垂眼一看,雏鸾哭了这大半晌,像是累了,已经睡了过去。芷秋看着她一片娇靥满是泪痕,嗟叹一声,掖了被子要告辞而去。

  走时,拉着小凤走到门边细语低声,“小凤,自那日你们大娘训过那些下人后,他们可还有刁难你们?”

  小凤送她出去,与她并肩走着,“当日训过,倒还好些,炭也换了,饭食也换了,只是多一分也没有了。屋里那几个丫鬟也不往外逛了,却成日在屋里挂着脸。姑娘倒要瞧她们的脸色,使唤她们一句都是小心翼翼的,若是有个苦一些的差事,她们倒还是做,只是要嘀咕两句,叫姑娘听见,也不爱使唤她们了。”

  走出院门外,芷秋不放心雏鸾,不叫她送了,“随意叫个人来领我们出去就是,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眼下没法子的事,你们暂且忍耐,等韩相公回来再说,要是缺什么,使人到浅园告诉我,我给你们送来,只是千万留心照看好她。好丫头,她好了,你也好。”

  “我晓得的,姑娘慢去。”

  正晌午,太阳十分好,墙内绿柳招摇枝叶送芷秋坐轿而去。几步路转到家中,正赶上摆饭。

  几个丫鬟旋着水裙在案前来来往往地忙活,摆下一瓯烧羊肉、一瓯笋干火腿、一瓯隔水蒸的山药、一碟子玫瑰饼、白馥馥两碗饭。芷秋解了斗篷坐过去,有些神色恹恹,提起对箸儿却无心落手,将一碗饭闲戳着。

  陆瞻见状,猜是雏鸾有些不好,便往她碗口里添菜,“年后请个好大夫去瞧瞧,开副好方儿,不拘什么药,只管给她吃就是。”

  芷秋没胃口,与他闲搭着话茬,“前两日的病倒是好了,只是脑子又糊涂起来,非说韩相公没了,从早哭到午,哭累了自去睡,我才得闲家回家来的。她屋里那些下人也过于霸道些,趁着韩相公不在家,竟然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牢骚一阵,一颗心跟着灰下来,“也是,我们是什么出身,就是叫下人也看不起,从前不过是当着韩相公的面不好发作,如今他不在,可不是得趁机撒撒气嘛。”

  见她有些凉了心,陆瞻哪里忍得,饭也不吃了,搁下碗来将她环到榻上去,搂在怀柔声哄,“你这是伤心的话,这家里有谁敢这样待你的?若有,你说给我,筋我也抽了他的。年节过了,将你妈妈她们请来,叫雏鸾也来,开了戏你们乐一乐。”

  转头又吩咐桃良,“姑娘有些没胃口,瀹壶胡桃茶来,再做一碟鲍螺上来。”

  如此温柔体贴,叫芷秋心头愈发酸楚,贴在他胸膛蹭一蹭,“往后不论你到去哪里,可都得带着我,仔细你不在,这些人也这么着待我,我叫他们欺负死了,你回来哪里找老婆?只有哭的份!”

  片刻茶果都送来上来,陆瞻拣了个鲍螺压一压,撕一块喂她。入口即化,一股浓郁的奶香在芷秋唇舌间蔓延开,心绪似好了一些,将他嗔一眼,“你怎么拿我当小姑娘似的?”

  陆瞻微笑,眼中的浓情像要滴下来,“趁这两日闲,我要去玄妙观为母亲做法事,你跟我一道去逛一逛,也好散散闷儿,山上虽然冷,景致倒好。”

  于是定下日子,廿九那日大早,天不亮就套了马车。因往日出门都只是桃良跟着,这日却说要带着几小的。几个听见,都高兴得不得了,个个儿穿着貂鼠袄子,配着各色撒花裙,打扮得花枝招展。

  独芷秋穿着墨绿素锦掩襟长袄,月魄色的百迭裙,髻上只有两根绿松石点的花钗,素净淡雅。瞧着五个丫头进进出出地收拾东西,她倒坐在榻上好笑起来,“瞧这帮疯丫头,几辈子没出过门似的。”

  除桃良外,就数初月年长,这厢穿着灰鼠镶滚银红袄喜滋滋偎过来,“虽说我们都是庄户上的女儿,可因没嫁人,往前在家也是足不出户的,今日跟着奶奶出去长长见识,大家都高兴得紧!”

  桃良嗔乜她一眼,“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要说你们这些良人家的姑娘也有这里不好,八辈子也没见过多少人事。”

  “桃良姐从前跟奶奶的局子,也到处去吗?”

  “那是,这苏州成哪户有头有脸的人家我没去过?连他们家里的丫头我都熟呢!”

  玩笑间,见陆瞻廊下踅进来,穿着月魄色三多纹道袍,扎着一条细细的腰带,髻上绑着墨绿色的带子,通身颜色倒与芷秋的十分配。

  走进来见众人收拾好了,便朝芷秋递出一只手,“走吧,外头供奉已经打点好了,阿则张达源几个跟去,再有几个小厮,套了两辆车,你同我坐一辆,丫头们坐一辆。”

  事无巨细,没叫芷秋操半点心,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恶地口吻赞着人,“哎呀呀,我的夫君可真是心细,什么都想得周到。”

  陆瞻淡笑,牵着她走出竹林,“在宫里当差,凡事就要想在人前去。皇上万岁爷若是渴了,茶不用现等着瀹,已经送到嘴边来,若是饿了,要现等着厨房做吃的上来,保不准就是要庭仗的事情。”

  说话间,已到大门外,只见两辆饬與后头跟着二十几个小厮,抬着十几口髹红大箱子,都是抬到观里的供奉。

  各人分散着上了车,芷秋与陆瞻坐在前头一辆,阿则坐在车前与小厮王长平驱车。

  车厢内熏着香,芷秋膝上捧着汤婆子,又被陆瞻搂在怀内,十分暖和,与他毫不遮掩顾忌地闲谈天,“别说你们伺候圣君的人,你再瞧我们,不过是伺候些大人员外的,也是十二分的留心。不过倒比你们轻松些,这些人麽贱皮子呀,在家跋扈惯了,在我们跟前,倒还愿意做小伏低的,只要顺着他们的脾性来,其他都好说。况且,我们伺候不好麽,无非就是丢了户客人少了进项,你们要是伺候不好,可是要丢性命的事情。”

  说着,兴致盎然地仰脸瞧他,“嗳,我往前听见张达源说你在哪位陈妃娘娘宫里伺候过,因不肯自称奴婢,还挨了她的打?这陈妃娘娘可有些厉害呀?相貌如何,又是什么家世?”

  陆瞻见她亮闪闪的眼,就肯满足她想要一切,“陈妃娘娘是先帝玄修前最后进宫的一位妃子,年纪小了先帝一大半,我伺候她时,她也还不到三十岁,加上是世家千金,难免有些跋扈。正赶上我刚进宫没多久,也不是事事周到,不比他们,我是自幼叫人伺候长大的,不大会伺候人,也就挨了板子。倒不打紧,都过去了。”

  说到此节,倏闻帘外黎阿则噗嗤笑了一声,芷秋心生好奇,打了帘子往外瞧,无非是青松葱葱,翠山郁郁,没什么稀奇,因问他:“阿则,你笑什么呢?”

  “啊,没什么,干娘仔细吹着风。”

  却见他还是憋不住笑,芷秋心道他有鬼,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你笑什么,告诉娘,让娘也乐一乐啊。”

  阿则扭过头来,窥陆瞻一眼,憋着笑不语。陆瞻面色下沉,朝他歪了下巴,“你到后头去,换张达源上来。”

  见他二人鬼鬼祟祟,芷秋心想这两人分明是有话将她瞒着,不肯依,“不许去!告诉我才许去!”

  马车倏然一颠,就将阿则的胆子颠起来,“那我说了,娘可得护着我啊,别叫爹打我。”

  芷秋回眸看一眼陆瞻,忙撺掇他,“你只管说,娘在这里,谁也不敢拿你怎么着。”

  “好吧。”或许是有芷秋做保,又或许是温情如许,令他倏忽不怕陆瞻了,不顾陆瞻的眼色,将一则秘闻说与芷秋,“是张达源不清楚内里,干爹刚进宫没多久就派到了陈妃娘娘宫里,向来就不肯称奴婢,怎么早不打他晚不打他,伺候了那些日子才打他老人家,您不想想?”

  “可是呀,为什么呀?”芷秋益发提了兴致,将身子挪出车外半尺,“你快讲你快讲!”

  黎阿则蜷着手掌附耳过去,在她耳边细说了始末。只见芷秋一双眼越来越亮,笑颜越来越大,末了放下帘子退回到陆瞻身边,瞧见他一只耳朵红得剔透,恶狠狠地磨着牙,“这些奴婢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什么都敢说!”

  车窗外翠微柳色莺梭织,窗内小山姮娥笑得肚子疼,“不行不行,阿则到底不在跟前,说不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笑了一阵,她把住他两个通红的耳朵晃一晃,“快快快,你给我讲,我可太想听了!”

  经不住她歪缠,陆瞻只好将她搂在怀里,从实招来,“我早前就有些察觉的,只是一直没放在心上。可巧有一日到屋里传递东西,陈妃娘娘刚沐浴出来,在我面前穿得十分不妥,我也没留心,只当我们都是些阉人,也用不着避忌个什么。于是递了东西就要出去,谁知她叫我留下,说是问话,问的却都是我的事情,我觉出些不对来,寻了个时机出殿去了。”

  垂望芷秋,她还是一副求知渴学的模样,陆瞻叹笑着摇头,和盘托出,“后来再有一夜,该我值夜当差,按例是宫女儿在内间值守,太监在外殿值守,她却打发了贴身的宫女出来,说是要在柜子上头取个什么东西够不着,叫我去进去取。我走到帐子前问要取什么,抬眼就见她,她什么也没穿……”

  “什么什么?!”芷秋大惊失色,又后知后觉地捂着嘴,猫下了声,“我的老天爷……什么都没穿?!我的老天,她可是皇上的妃子呀,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

  咋舌摇头间,陆瞻尤觉可爱,复将她搂在怀里,“先帝自从玄修红后,就没再踏入后宫,也从不宠幸妃妾,大约是寂寞太久,使她甘愿冒险吧。”

  “那你从了吗?”

  “我要是从了,就不会挨那一顿板子。”

  芷秋呼扇着两个眼,好奇心水涨船高,何曾意识见自身难保,“你为什么不从?按说皇帝老爷的妻妾,必定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美貌,况且又还没到三十,红颜未衰,姿色尤绝,多可惜呀。”

  陆瞻掐掐她一片腮,“你也知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她还不值得我犯这个险。况且,我那时候净身才不到一年,一想这个事儿,心里更过不去,没什么兴致。”

  说着,他将眼垂下来,将芷秋环到膝上对面坐着,“此刻倒起了兴致。”

  “什么呀?”芷秋往他肩上推搡两下,眼眉横波勾嗔,“愈发不要脸了,可看看什么地方?”

  那双桃花泛水的眼婉转收放间,令陆瞻心里更发起痒来,就势双唇贴在她脖子逐尺逐寸蹭着,“没事儿,没我的话,他们不敢掀帘子。”

  厚厚的绵帘垂得严丝合缝,看不见一丝春光。或许是他很难满足,因此才索求无度,他剥开了绿如远山的锦缎,掀开一片月光一样的颜色,温柔起伏的山峦就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手像双足往上攀登,数到第一根肋骨,抬眼瞧她,嗓音低得只有芷秋能听见,“从前说是哪根骨头疼来着?这根?”

  芷秋脆弱得如一条易折的柳枝,双手攀紧他的肩,“不是……”

  他便又往上爬了一根,“这根?”

  芷秋轻咬下唇摇首,庆幸厚厚的帘子挡住了日光,令她的腮不至于滴下血来。羞赧难当的时节,他又往上爬去一根,“这里?”

  她将一只手由他肩上撤下去捉住半截他手腕,眼睛收敛来山野的水雾,摇首间,仿佛要甩下一滴泪来。

  陆瞻似乎对这样拉锯的暧昧十分满意,在湿润的对视中,他笑了,手攀到云朵上的故乡,随之将脸埋近,迫切地想从这片属于婴孩的故土找到滋养生命的甘泉。

  芷秋后仰着腰,望向车顶悬挂的琉璃灯,上头有两个影,一个影埋在另一个影里,交缠着生命。

  陆瞻恨不得由口中一点一点直到完全吞掉她,而当他的手闯入,她也恨不得将他浸没在的旋涡中,将他埋在自己洇润温柔的土地,使人间,开出一朵并蒂莲花。

  人间,就剩他们两个。

  而永远会不合时宜多出来的那些人,就横陈在沈从之与蒋长薇不近不远的距离之间。

  这距离是一张方案,上头摆着一把银执壶、两只白玉樽、两口玛瑙碗、两对银包象牙箸,围挤着一瓯乌皮鸡,一瓯炙羊肉、一瓯烧鹅、四样鲜蔬、四样果子、两碗鲜虾面。

  沈从之在这岸瞧着铃兰乐滋滋为二人筛了酒,也瞧见蒋长薇的浑圆的肚子抵在桌沿。他十分体贴,伸手亲自为她添了一箸菜,“好容易歇下来,替你补过一个生辰,就咱们夫妻两个,你高兴不高兴?”

  一抹嫣然笑意在蒋长薇脸上绽放,她点点头,鬓边三串珍珠流苏簌簌摇响,“高兴,多谢夫君,难得夫君还惦记着。说起咱们夫妻两个,倒引得我僝僽一阵,往年咱们都是在家过年,不想今年耽搁在苏州。”

  “今年苏州事情多,走不开,况且我现在暂代布政使的差使,愈发忙得不行。”

  对案笑意渐浓,她很喜欢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好似他们的夫妻情分都流淌在这样的家长里短中,“我昨儿收到母亲的来信,叫我好好养胎,她不忍叫咱们夫妻分隔,便说年后遣两个奶母子来,预备着我开春生产的事情,叫任满后我再同你一道回家去。又说家中二娘三娘她们都好,盼着你回去。”

  听完她一番碎喁,沈从之搁下箸,细嚼慢咽后,抬眼直勾勾望着她,半点不避忌,“提起她们几个,我正好有个事儿要同你说,一忙,倒给忙完了。”

  蒋长薇忽然似有所感,眼神鹘突不定,恨不得找个藏身之处,将自己一双耳朵藏起来,不必听他往下话儿。可她娇艳的面庞却平静得无事一般,“夫君只管说,咱们夫妻,还有什么可吞吐的?”

  他将揩嘴的绢子随手掷在桌面上,莞尔一笑,“我要娶云禾,你叫人将翠远桥旁边那处院子收拾出来,贴了囍字,置办些对联窗花红烛什么的,别的,我自个儿去预备,日子我看好了,就年后初五那天。哦,倒不用派人伺候,传递东西自有我的小厮,服侍她的人她从浅园带来,人多了她不喜欢。”

  刹那间,满目琳琅刺了蒋长薇的眼,她看着横在他们之间的四盘八簋,成了他们最近也最远的距离,近如同衾而眠的夫妻,远也如三书六礼的夫妻。

  她忽然想起从前沈从之说起他与云禾爱恨纠葛的无数次相遇。遗憾的是,他们这对夫妻却从没有过相遇,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洞房花烛夜,盖头一揭开,一切就变得太容易,他成了她的终生,而他则有许多不同的人生。

  须臾,她刺痛的心里长出一把尖刀,将他杀了无数次,血光渗透在她的眼窝与颊腮,又是一抹嫣然的笑。

  她听见什么在破碎,却平静地举起玉斝,“这倒好办,别的事情若不要我操心,就收拾个院子的事情,不过两三日就办好了。回头夫君将云禾姑娘接来,我倒多一个人作伴,我这里就先祝夫君同云禾姑娘美满合欢。”

  叮当一声,碰撞出的水花里洋溢出沈从之志得意满的笑颜,他豪迈地将酒饮尽,搁下杯拔座起来,“那你吃着,我去浅园告诉云禾一声儿,她还在等我的信儿。”

  蒋长薇喉咙里忽然卡着个什么,低低吐出来,“今儿不是说给我补过生辰吗?”

  他怔忪一霎,又笑开,“回头我补份大礼给你,这会儿我得先去了。铃兰,你坐着陪你们奶奶一道吃,要戏外头叫人传就是。”

  如此这般,回房换了身衣裳马不歇蹄地往浅园赶去,急得几如有蓬勃的心要于他的肉身里要跳出去,他一路追赶,带着高涨的欢欣。

  可巧陆瞻夫妇二人出门到玄妙观打醮,他倒益发便宜了,趁着日光正盛,优哉游哉在厅上闲等。因跟出门去了好些火者,伺候的便是刘管家与两个小厮。

  那刘管家亲手捧上茶点,挂住满脸殷勤的笑,“大人吃茶,已经叫人后边去通报姑娘了,女人家梳妆打扮,倒是费些功夫,请大人稍候。”

  沈从之瞥他一眼,瞧着他有些面生,“你是这园子里先前留下的人?”

  那孙管家忙应,“正是,平日里大人来,面前都是一班公公在招呼,倒用不上小的。只是今日公公们大多跟着外头做法事去了,没别个招呼,小的只好腆着脸到厅上来了,失礼之处,大人切莫怪罪。”

  厅外阳光格外刺目,沈从之饧涩着眼将其打量一番,搁下茶来笑,“冠良这个人,跟前只爱使唤阉人,与咱们这些人倒不亲近,将你这么个会管家的人白放在这里,啧啧,真是可惜。”

  浅浅交酌中,各自起了心思,却见风回琼娥步莲台,那刘管家匆匆辞身出去。门上与云禾相错,云禾淡瞥他一眼,心里头隐隐约约生出些不安,暂且不提。

  只说她进来,见沈从之穿着件浅草黄的圆领袍,额上配着网巾,带着翠绿的冠,虽有几分风流之相,却不合她的脾性。

  她玉步款裙走近,直拿眼白他,“明日就过年了,你不说在家预备着,兴冲冲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什么你家里?”沈从之迎上来要牵她,手伸出去一寸,不知怎的,又克己地收回来,引着她往榻上坐,“往后这就不是你家里了,我同奶奶说过了,叫她收拾出一处院子,就这两日的事儿,回头过了年,初五那日我来接你,你道好不好?”

  云禾心内分明波澜不惊,片刻却香腮垂泪,“初五?岂不是潦潦草草地办事情?可见我在你心里向来就是这样不庄重的,连结亲也是马马虎虎地哄着我,这样几天光景,能办成什么样风光体面的事情?”

  纵然是晚来的胭脂粉阵,倒来得恰是时辰。若换从前,沈从之也瞧她不上她这一身手段,可见好女怕缠郎,好男也磨不过冷女去。

  耽搁磨缠这两年,一点温言软语倒把他的梦魂网困,“你小瞧我了不是?你只管放心,家里下人多,甭说五六日,就是你应下眼前,我也能办得妥妥帖帖的。别生气,我不是敷衍你,是我心急,生怕拖一日生出什么变故来,你体谅体谅我好不?”

  欢场上的手段就讲个进退得宜,云禾泪线渐收,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罢,我在这里多住一日也有一日的不爽快,到底不是自己的家,早走早安心。”

  沈从之叫她的眼泪泡软了心肠,袖里摸出条绢子挪坐到她身边去,笨拙地替她搵泪,自己好笑起来,“怪道了,我在家时是最烦她们哭的,见你哭却像丢了魂儿一般。快别哭了,往后咱们就有家了啊,也不必看谁的脸色,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云禾凶巴巴剔他一眼,“叫你说得就跟我姐姐亏待了我似的,她可从不曾亏待过我,只是我自己心头过不去。”

  “我可没说她亏待了你,我也是为你心上过不去。成啦,你同她讲一声儿,将你的东西打点好,初三我遣人来先接过去。”说着话,他便越凑越近,偷了一个香。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分明不是个忍耐的性子,与她这两年,倒像是磨出了他的耐性,连与之亲近,都是万般克制哑忍,唯恐狂妄放肆会惊飞梦蝶,跌碎灯影。

  春去未归,红粉无情,一年首尾的交印,亦有两颗心心相映。宿命的交缠中,光阴走到这里,见证了无数重逢与分离。

  半夜开始下雪,掩得个琉璃世界,到晨起,开门枝鸟散,玉絮坠纷纷1。芷秋穿着件雪白的狐皮斗篷,云禾穿着赤狐斗篷,两个人带着班丫头火者到园中点炮仗玩儿。

  只见各处亭台水榭着素,飞檐螭吻玉掩,雪花连连翩翩,似落英双舞,北雁孤飞。二人执着火折子走在前头,待小火者摆放好爆竹,两个手拉手跑去点了,又相互捂住耳朵往回跑。

  震耳发聩的声音与莺笑燕语绞在一处,再伴着隔壁韩家的锣鼓丝竹,芷秋将云禾暗窥一眼,窥见她笑颜里有一丝青空也照不明的阵痛。

  她便将火折子递予桃良,拉着云禾前头走了两步,“你真的想清楚了?初五跟着沈大人去,绝不后悔?”

  云禾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将它握紧,笑容随意而散漫,“有什么值得去想的?姐,你瞧我是那等做事情会后悔的人吗?”

  “不是。”芷秋笑笑,侧眼睐她,“可是云禾,咱们做了小半辈子生意,每天都在同不喜欢的人说着喜欢,日日对着那些人眉迎波送,奉承讨好,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我晓得你心里没沈大人,倘或是为了下半生的安稳日子,我先前也说了,你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姐也照管你一辈子。”

  “姐,我长大了。”云禾笑一笑,带着难以捕捉的落寞,“我有我的事情要去做,不能赖你一辈子。”

  芷秋亦笑一笑,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多劝她,因为她比云禾幸运许多,在命运的轨迹上,她们已经分了道。

  雪地复复行行的脚印亦分了道,桃良将芷秋二人的背影瞧一眼,附耳到骊珠耳边说了什么,将火折子塞给她,便毅然决然地奔向黎阿则的身边,飞扬的鹅黄罗裙似一片秋叶,带着少女的天真与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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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司马光《雪霁登普贤阁》

  作者有话要说:陆大人和陈妃娘娘的恩怨情仇二三事,一笔带过,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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