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前程如火(一)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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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前程如火(一)

  黄莺乱啼,恨雨暂歇,满园可见水仙翩姿,玉兰摇曳,杜鹃乍艳,蔷薇锦簇,秀色穿插在重门内,好道个绿门载春,翠瓦承情。

  陆瞻高堂阔宇的身影穿过飘香架,穿着暗紫的道袍,款步走近房中,总算得见芷秋笑颜。她正在指挥桃良收拾几样匣子预备着往长园去,帘卷了满室的欢声笑语。

  见他进来,芷秋朝案上一指,“他们家的小儿还未满月,我既然去,少不得就要预备着礼,不然面上过不去。你从哪里来?可吃过晌午饭没有?”

  他兜着她歪在榻上,“从府台衙门回来,皇上还没指派知府,那里的事情还要我暂时管着。”说着就将她的手握住,软下声调来,“趁你没去,我正好有件事情同你商议。”

  “什么事情?”

  恰逢丫鬟进来奉茶,陆瞻慢悠悠呷一口,有些为难地瞥她一眼,“是这么着,大约京里传讯的令就要下来了,我要被押往京城,这里与京城的一应财产都暂时要被封,届时你怎么办?我想着,你先收拾出些使得上的东西,带着够花的银子,先回堂子里头去借你妈妈的房间的住些日子,等我京里的事儿了结了,我派人接你上京去。”

  “不成!”芷秋几乎斩钉截铁地瞪他。

  炕几上放着小碟衣梅与小碟瓜子儿,陆瞻噙一颗梅子在嘴里,也喂一颗与她,语重心长地一叹,“我晓得堂子里三六九等未免杂乱些,可你暂且忍耐一二月,等我事情办完了,我亲自来接你也行。”

  “不成,”芷秋咂摸几下酸酸甜甜的梅子,顷刻将核吐了出来,“我不是怕回堂子里,我在那里长大,什么三六九等我周旋不了?况且我是去住,又不是重操旧业。只是你从前应承过我的,不论你到哪里都要带着我,我要跟你一道进京。”

  “我是被押解上京,既有官差,还要带着枷号或镣铐,怎么带着你?你乖些,好好在堂子里等着我,将使得着的银子都带上,丫鬟们也带去,多两个人服侍你,我也放心。”

  窗上春色动人,绿瓦上的竹梢左偏右荡地摇摆着,将芷秋一颗心也摇得忽上忽下。

  她固执地摇头,细细剥着瓜子儿,“我不,我带着桃良与王长平,套一辆车跟在你后头,大路朝天,未必他们还要管我走哪里去不成?到了京里,你若是放心不下,就使个靠得住的朋友接我到他家去住,我就在京城等你。”

  陆瞻执起她的手,将她牵在怀中柔声哄,“路途颠簸,你怎的受得住?况且我又是个犯人,哪里照管得了你?心肝儿,不要叫我担心。”

  渐渐地,芷秋只觉倏忽两年一晃而过,何忍别离?便偎在他胸膛上哭起来,“我才要求求你,就让我跟着你去吧,你瞧瞧方大人同云禾两个,不在一处便生出那么些是非。我要不在你跟前,只怕出什么事情,看着你才叫我安心。我又不怕吃苦,多少苦都吃过了,还怕什么路途颠簸?”

  他也同样固执地摇摇头,“不行,你就在苏州待着,等我回来接你。”

  芷秋哭得更凶,将天也要哭下来一块。陆瞻狠狠心,在她被泪水沾湿的唇上亲一亲,“你瞧,你向来是最懂事儿的,怎么不明白眼下这个道理?只有你好,我才能好,你让我放心了,我才有精力去应付朝廷里的事情。”

  半晌沉默,他又抱着她哄一哄,“不哭了不哭了,将我的心都哭碎了。不是要去看云禾?去吧,你们姐妹说说话就好了。”

  芷秋抽噎一场,拈帕将泪渍蘸干,一点一点,似一场飞花雨下,眼中的光芒渐散。

  那长园里,满院东风花正开,红粉成香阵,春屏景如旧。倘或有什么变化,恐怕就是没有自由。

  自那日被禁在房内,云禾足不能出户,门外挂了一把锁头,又有几个丫头轮番看守。屋里留了骊珠伺候,飞莺倩儿两个被锁在西厢房内,每日倒是好食好饭端来,真成了一只囚笼里的金丝雀。

  如此这般,也懒怠梳妆打扮,披散着长长的发每日只在房中来回打转。骊珠苦思冥想也不得其法,也跟着犯愁,“姑娘,他总不能将咱们关在这里一辈子吧?要不,咱们再将他灌醉了跑出去?”

  云禾嗔来一眼,“你当他是傻的?还能叫咱们迷糊一回?再则园子里那么多人,你往哪里跑?我比你还急呢,只盼着跑出去,将抄录的那些东西给了姐夫,叫他为我伸冤!对了,抄录的那些信还在你身上吧?”

  “在呢,”骊珠倒了盅茶,杯口罩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机灵的眼,“宗儿先前搜我的身,叫我糊弄过去了。”

  “你怎么糊弄的?”

  她伶俐一笑,将嘴抹一抹,“跟了姑娘十来年,有什么不会的?他摸我身上,我就也摸他身上,摸得他神魂颠倒,还有功夫顾那些?”

  云禾无奈地摇摇头,笑坐到床上,“你也是个鬼机灵,只是你没吃什么亏吧?”

  “没有,什么叫吃亏?哼,他在我手上早找不着北了,哪还有精力动我?”

  正说话,听见外头吱呀一声开了门,云禾料定是沈从之,也不动弹,倒在帐中合了眼。

  果然是他,拿着把琵琶踅进来,见云禾背影隐在帐内,穿着件琉璃粉绡氅,潞绸湖蓝鞋,满头乌发摊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但他知道她没睡,只是在躲避自己。

  这厢挂起帐,坐在床沿上睨她,“别装了,起来,弹个曲儿我听。”

  云禾死躺着不动,顷刻感到他一只大手摸进她的衣裳内,还带着调侃,“既然睡不够,那我陪你一道睡。”将她气得牙痒痒,猛地撑起来瞪他。

  他隽逸一笑,带着坠落中无可挽回的寂寥,将琵琶搁在她腿上,“唱一支小桃红我听。”

  看似温和的对峙中,云禾脑子飞快一转,将琵琶拣起来,“你想同我风花雪月?那就索性一次将你想听的都唱了吧,省得明日,我就没命陪你在这里跳大戏了。”

  沈从之双眉高架,缓缓笑出声,“什么意思?你想跑?那也得看你能不能跑得出去才行。”

  “你门外守着那几个丫鬟,还上了锁,我往哪里跑去?”

  云禾倚在床架子上,望一望窗外密匝匝的树荫,笑起来,“是你那位奶奶,她不想叫我活。眼下我被你关在这里,她正好拿住了时机,岂会放过?她想我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罢,我死了到阴司里同文哥哥做一对鬼夫妻,不跟你们夫妇俩闲扯,大家都清净。”

  “胡说八道,”沈从之吭哧一乐,忍不住将她自僝自僽的小模样瞧一瞧,“她都没往你这里来过,未必魂儿飞来害你?是你多想,关你几日,把你关疯了?怎么胡思乱想起来了。”

  “你是男人家,哪里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告诉你,女人恶起来,也不比你们男人家手段低。你平日叫她贤良淑德的模样哄得是非不分,你想想你家里那六位小妾,是怎么对她服服帖帖的?我是个不顺服的,她自然就会想除了我。”

  沈从之只觉听了一段天方夜谭,眼中却有什么渐渐沉淀,“你放心,我在这里,她就不敢害你。”

  云禾对着他美目明盼地笑一笑,和准了弦,纤指柔搊,曼妙音乐却似一曲十面埋伏,将人催迫在困局内。

  倏忽下晌,太阳返照油光光的地砖上,映着芷秋莺色的软缎绣鞋,以及一片湖蓝的裙,上头扎进一件月魄对襟衫,月白的抹胸绣着一朵水莲花,既淡雅又鲜亮。

  那蒋长薇榻上坐着,刚出了月子,又是早产,亏了些气血,相较气色不如芷秋,心里益发有些不爽快,面上淡淡的,“真是不巧,叫奶奶白跑一趟,七娘前些日子伤了风,正在房中休养,恐怕见不得客了。”

  不想如此,芷秋又细问了两句,“不知可请大夫来瞧过没有?我们云禾向来身子骨好,往常倒是少生病,我能不能到后头瞧瞧她去?”说着,讪笑两声,“自然了,且得看奶奶方不方便。”

  晴照纱窗,帘影投入,蒋长薇吃着燕窝茶,随口敷衍,“你们姊妹,知道她病,原该是去瞧瞧的。可也是不巧,我们爷正在房里守着她。奶奶休怪,改日她好了,叫她往府上去拜会就是。”

  芷秋渐渐起了疑,往日云禾听见她来,恨不得连轴转着裙儿到身边,眼下倒被个伤风给耽搁了,心下只当云禾与这蒋长薇闹得僵,叫她给辖制了去。

  思及此,便婉转调停起来,“奶奶是个好人,云禾那丫头就是个嘴上不饶人,平日倘或哪里得罪了奶奶,奶奶千万不要与她计较才是。她往常时时同我讲,倒不想争什么,只想求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若是有个不周到的,也是她无心。”

  蒋长薇拂一拂茶色的裙,唇角的弧度依然精准而完美,“奶奶只管放心,我当七娘亲妹子一般,什么都不会往心上去。”

  两个寒暄几句,芷秋搁下几匹缎子,几件小孩家穿的衣裳、几双鞋,未见云禾,有关方文濡的消息没能出口,只得又装回去。

  这厢蒋长薇虚送了两步,走回来由堂后出去,对着个小丫头子吩咐,“将她吃过的茶杯碎了去,坐过的地方打桶水来好生擦洗擦洗。”

  园内翠色如画,蒋长薇道要走一走,由铃兰搀扶着,绕着条杜鹃泣红的小径上慢悠悠蹒步。

  那铃兰见四下无人,声音放得低低的与她说话儿:“姑娘,您叫买的那耗子药已经买了来,只等明日使个人到厨房里去搁在她的饭食里,保管叫她一命呜呼!”

  “你再高声些!”蒋长薇乜她一眼,只觉肚子上叫一条绢布勒得有些喘不上气,“那药可有谱没有?要是叫仵作查验出来,依着爷那样疼她,只怕倒要将我退回家去,横竖他现在儿子也有了,哪里还能恋着我?”

  “姑娘放心,只说是厨房里的人不留心粘带了点,反正厨房里头惯常都是有耗子药的,她吃坏了东西,怨得着谁?要怪也怪厨房里的人不留心,关咱们什么事儿?”

  缓缓走到房中来,见沈从之正在榻上坐着,支着条腿,悠悠闲闲地吃茶。原是叫云禾说得半信半疑,抱着个宁可信其有的肚子,刻意过来敲打敲打蒋长薇。

  那蒋长薇见他过来,心内欢喜,面上倒还是贤良做派,“你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才下了月子,身上也不方便,还到七娘屋里睡去吧。说起七娘,我还要问,她可好?叫你关在屋子里,恐怕要憋闷坏了。”

  沈从之搁下个青釉杯,剔眼将她望一望,倏然笑起来,“她就是那个性子,不如她意就又跳又骂,平日连我也骂得,我也只是忍耐罢了。你是大家的小姐,胸怀自然比她宽广些,若是得罪了你,你别往心上去。”

  她眼皮一颤,有些心虚地将帕子揿在胸口,“这是打哪里说起来?”

  “噢,没打哪里说起来。”沈从之将腿放下,歪在榻背上,掂量一番,到底不放心,又端坐起来,“其实是打她一个梦说起来。她今儿对我说,她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要取她的性命。我方才去,她对着我哭又吵,叫我到观里请个符。我心想,这是没头脑的事情,这园子里无冤无仇的,谁要害她?谁能害她?”

  蒋长薇听这一席话,胸中暗自打了鼙鼓,只等他似笑非笑地出去后,忙将铃兰叫到跟前来,“那包药你快些去撒在花根儿底下埋起来,别叫人瞧见。”

  铃兰挨着榻坐下,双眉攒起千度恨,“好端端,她做什么梦?姑娘,别是那粉头想着先冤枉了咱们,趁势收爷的心吧?”

  “她早将爷的心攥死了,你想想,她要到衙门去告爷,爷还舍不得怎么着她,倘或再多嘴说我两句,我倒要先回京去了。”

  “那眼下又动不得她,可怎么办?”

  蒋长薇愁得脸发白,一时也没个主意,揿着胸口缓步往卧房里捱,生生像捱着油锅里煎熬的日子。

  同样捱着日子的,还有芷秋。锦绣春色里,她像个守财奴一样,数着铜壶里一滴一滴漏下去的好日子,吝啬地想伸手去抓住烛光,祈祷着天不会亮,下一天不必到来。

  但该来的总会如约而至,就像四季更迭不改,正是富贵不定,悲喜难测。

  且说这日,陆瞻衙门归家,径直走到厅上来,但见里头两个缇骑起来拜礼,拿出份抄录的供词来递与陆瞻。

  他窥看半晌,折递回去,“这份供词可呈给皇上了?”

  “崔大人已经呈递了。”

  “好,”陆瞻淡呷一口茶,发髻上两条锦带在垂首间,掠到胸前来,“有了苗全这份供词,加之我的事儿,革办沈从之、罚没沈家万倾良田也算名正言顺。”

  两个缇骑相视一笑,“督公真是同皇上想到一处去了。皇上说,既要用沈丰,就不好赶尽杀绝,叫督公尚且留些余地,不要闹得太难堪。”

  “我知道了,上头盘根错节,真要杀了沈从之,逼疯了沈丰,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不过革了他的职,永不录用就是了。”

  “皇上就是这话儿。”那二人应和一阵,又遽然攒起眉心,“卑职们是八百里加急赶到的苏州,出发时,羁押督公的旨意也正出京,是传给沈从之的。大约十日便到,督公,请将需打点的先打点了,好预备回京,崔大人担心途中生变,叫我二人等着暗中护送督公回去。”

  陆瞻点点头,朝黎阿则吩咐下席面,写局票传了两个倌人,留二人外头吃酒耍乐,独自踅回房中。

  赶上芷秋午睡起来,正在妆台梳妆,涂着朱唇,描着山黛,镜中一抹明艳动人。桃良在后头使茉莉花头油挽了发,并头簪两只细珍珠钿,将端花的木盘托在前来。

  谁知芷秋镜中望见陆瞻,自己不拣,回头叫他来拣,“你看看我戴什么好看?不要大红的。”

  他便将了朵淡粉重白的西府海棠与她插在髻上,歪着脸镜里看一会儿,俯下来亲她,“我衙门里没功夫吃饭,有些饿着了,奶奶,烦请你打发我一顿饭吃。”

  桃良听见已自去吩咐厨房,芷秋起来将他挽到榻上,拣了快酥油鲍螺给他,他将手一推,“不吃这个。”

  “你倒挑嘴起来了,我看也没多饿。”芷秋嗔完,又喜滋滋偎在他怀里,“怎么衙门里不吃饭?”

  他靠在榻背上,反手将窗户推开,即有清风徐来,暂解愁苦,“先前几个犯官压低价格买的田要退给长洲常熟几个县的灾民,若不盯着些,只怕地方官借故克扣,一时忙起来就忘了。”

  “吃饭都能忘,大人可真是案牍劳形废寝忘食啊。”

  “你不也没吃?”

  “我早晨起得早,到午饭时节偏又犯困起来,就没顾上吃,先睡了午觉。这不正好麽,咱们可以一道吃。”芷秋撒着娇,笑得一派芳姿丽质。

  未几饭食上来,再一壶茉莉花酒,芷秋替他斟满,陆瞻执起牙箸拣了片羊肉吃,细嚼慢咽间,眉目微垂,“大约十天左右旨意就要下来了,明后日,叫丫鬟打点了东西,我送你回堂子里去。”

  芷秋亦将笑眼垂下去,翕然无心饮食,“我讲了,我不回去,要跟着你一路上京去。”

  “不行。”陆瞻只怕路途凶险,不顾她说,先叫来桃良吩咐,“这两日,你将姑娘春夏两季的衣裳装点起来,先使人送到月到风来阁去,再慢慢将她的平日里用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检了送过去。”

  桃良不甘愿地应答着下去,陆瞻扭回来,仍旧吃饭,“现任那位县令,是我举荐的,四十出头,颇为和蔼。你要是在堂子里遇见什么事情,叫人去报他,他会出面的。”

  芷秋静听一席,既不应承,也不拒绝,只将谈锋转过,“我同你说个事情,怪得很,这几日我到长园去,回回去都说云禾身子不好,出不了厅堂。我总疑心,她是不是在那边叫人欺负了去,会不会出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

  “不会,我的人在那里盯着几天,是叫沈从之关起来了,大约是眼下这个时节,不许她同你来往。”

  闻言,她倒放心下来,“这也对。只要她没什么事情就好,不然我放心不下。”

  说话又拣起牙箸吃饭,关于回堂子里的事情只字不提。

  话虽不提,事却照办,第二日陆瞻衙门里回来,果然叫丫鬟打点了好几大箱子衣裳出来,使黎阿则亲自押车送过去,另给了两千票子,“就说叨扰两个月,一应饭食都在这里头出,下剩的就当房租子。”。

  又使人兑了好些银票出来,拢共一万银子叫桃良折在妆奁内。他这里忙,芷秋只在床上坐着不说话,两个怨眼盯着他一轮背影。

  交代万全,陆瞻挨着她坐下,见她满脸的不高兴,少不得安慰,“这里被封,一应东西都是不动的,你放心,除非抄家,否则咱们家的就还是咱们家的。下人里头,除了你常使唤的这几个,我还挑了王长平,你常使唤他出门,跟着去也方便。阿则他们明日就要先启程回京,园子里其他的人要暂且收押到牢房里去。其他的你都不必管,我换了一万银子给你使,凭你要买什么,也都够了,你高高兴兴同姊妹们闲耍两个月,我就来接你。”

  天色黄昏,屋里点了十几支蜡烛,将锦帐照得半昏。芷秋的面色也半昧,吊着他的胳膊眼巴巴睇住他,“真的两个月就能平安吗?我心里总是突突跳,老是放心不下来。你还是带着我去吧,啊?路上还好有个照应。”

  陆瞻搂着人倒在下去,头枕两床锦被上,偏过脸笑,“我的心肝儿,我带着你真个不便。我发誓就两个月,多一天,你打我一巴掌!”

  她又笑了,笋指抚着他的脸,“我相信你的。”

  浄泚的呼吸交汇,熏起点点欲,陆瞻靡靡的眼色像一场迷烟朝芷秋拢过去,密集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与唇畔,流连忘返地移去她的颈窝。

  昏昏沉沉的光照着袒裼的两个身体,紧紧地贴合,不紧不慢的律动里,芷秋无助地呜咽与哼鸣,她艰难的呼吸,像垂死的生灵,等待他下一次闯入来拯救自己。

  即便陆瞻不太可能会有愉悦,但他仍在她的歌唱中享受着占有,占有一个女人本身就是件非常愉悦的事情。

  灯影阑珊,夜已去半,陆瞻拥着她价值连城的身骨,倏忽一笑,“我真想长在你身体里。”

  真巧,芷秋也是这样想的,想成为他的一个一双眼,一颗心,长在他身上,哪怕凌迟之刑,他们也不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分离。但窗外,月亮隐去了一大半,另一半毫无踪影。

  乌兔相逼,逝者如斯,太阳落到一场歌舞升平的席面,珍馐满案,五光十色,支离粉碎的碟碟碗碗拼凑出一份万全,似乎也不太能万无一失。

  席上坐的是都指挥使李大人,陪着佥事窦初,主家自然是沈从之,三个人交杯换盏,觥殇有往。

  酒过三巡,趁着倌人未到,沈从之提杯先敬李大人,“这都察院的文牒说话儿就要到,今日请大人,就是为了押解陆冠良的事儿。如今窦大人在你手下当差,我这里又脱不开身,想请大人借了窦大人一用,使他押送陆冠良入京,我想了一圈儿,实在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这李大人留着三寸髯,两手拈一拈,说起话来摇头晃脑,“小沈大人太客气了,这点子小事情,使人衙门里传个话就是,何须摆什么席?”

  两个人客套一阵,李大人见沈从之似有话将吐不吐,便借故解手离席让个空给他二人。

  人一去,顷刻沈从之的笑意敛起,眉心扣紧,“我父亲来信,察觉出一些不味儿,这次朝中弹劾陆冠良,竟然无一人出来帮他说话。父亲的意思,恐怕其中有炸,我回想起来,也有些不对,陆冠良最是谨慎的一个人,朝中耳目又众多,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动作?”

  窦初颦额稍思,缓缓将头点一点,“大人言之有理,他就算再坐得住,事到如今,也该坐不住了。可他没个动作,是有些不对,不知阁老有没有什么示下?”

  “父亲的意思,以保万全,不能叫他活着到京,所以我才叫你押解他。”

  “可他是皇上跟前的人,皇上钦点的案子,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追究起来,你我可担待不起啊。”

  沈从之饮尽一杯,铿锵将白釉杯落在案上,“有一个办法。”

  “什么?”

  “畏罪自戕。”

  窦初收回眼,盯着杯中酒,倒影中的他深锁眉心,半晌渐渐松开,便有一抹狠毒从他眼底飞快闪过。

  飞速的光阴却仿佛凝固在一间禅室,几炷檀香新燃,玉手轻轻扇一扇,火豆顷刻湮灭,留下袅袅烟,盘桓而起,将牌位上的名字阻隔得若隐若现。

  云禾三拜之后,将香插入烟炉内,旋裙坐到榻上,看着阳光由紧闭的门窗寸寸凋敝。

  斜阳撒满半间屋子,骊珠卧房里打帘子出来,斜睐一眼窗外的天色,款裙走到榻上,“姑娘,蒋大奶奶会来吗?”

  “我也说不准,”云禾摇着把扇,翻着腕子撑在榻上,“我也是赌一把,她恨不得我立时从她眼跟前消失,这么好的机会,她应该不会错过的。”

  “你就不怕她是来害咱们的?”

  云禾侧目一笑,如潋滟的一汪春水,“怕,故而我先前才同沈从之说了她要害我。我没事便罢,若有事,沈从之第一个拿她开罪,他们的夫妻情分就断了,她不舍得。虽说断了她的后路,但我给她留一条前路,她应该会走这条前路的。”

  二女对坐到漆黑的天兜头罩下来,华灯初上的时节,果然听见守门的丫鬟在外头请安,“奶奶怎的过来了?”

  “将门打开,我瞧瞧七娘。”

  “这……”丫鬟显然为难,怯懦懦垂下声,“爷先前讲了,除了他,谁也不许进这个屋子。”

  蒋长薇提眉睨她,“我与爷是夫妻,夫妻一体,他进得,我自然也进得,你们怕他,未必就不怕我?”

  铃兰适时地上去拧她一把,“小贱蹄子,不过是买来的奴婢,同主人家讲什么‘不许’?你有这个资格吗?还不赶紧将门开开,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看爷能不能护你!”

  淅淅索索一阵后,一阵扑鼻的香由门外吹进来,也拂开云禾一抹笑颜。她拈着把梅花扇朝对榻妩然一指,“奶奶请坐。”

  未几茶水齐备,蒋长薇再懒得与她装贤良,自吃了一盅茶,简洁地吐息,“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有话就赶紧说,一会儿爷就回家了。”

  “条子上我不都说明白了?”云禾拂袖添茶,朝墙下的牌位怼一怼下巴,“我嫁到你家,本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更不是同沈从之郎情妾意。我原是为了来寻沈从之暗害先夫的证据的,老早就说,无心同你争抢什么,沈从之喜欢我麽那是他的事情,你放了我,他自然同你一切如旧。”

  蒋长薇乜兮兮一笑,似乎不为所动,“放了你好叫你去衙门里告爷?这关起门来是自己家的事儿,放了你闹到公堂上,就不是家务事儿了,我没那么傻。”

  “奶奶怎么就不懂?你自打嫁给他起,敬他纵他,他何曾珍惜过你?你越是贤良,他越觉得你好拿捏。这种事儿我最明白了,奶奶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的出身,你就听我这句劝吧。我也不跟奶奶保证什么放了我我绝不去告官的话,谅奶奶也不会信。”

  说话间,云禾万种妖娆地挑衅她一眼,“我只说一句,我是个没根基的乐户女子,就是告到衙门,未必你家还摆不平?未必还会怕我不成?没这样的道理,就是通天的案子你们家爷压得下来。奶奶也明白的,沈从之将我锁起来,也不是惧怕我去告他,他就是想将我锁在这里永远不离开他。”

  “永远”太久了,蒋长薇可以忍受沈从之短暂的放浪,却不能忍受他在放浪里付出真心,甚至还奢求永远。

  她睐目望着云禾,就像望着一个偌大的威胁,带着警惕与毒心,稍稍试探,“你是我家的侧室,跑出去也会被追回来的,你往哪里跑?”

  云禾读懂了她的试探,朝骊珠递一个眼色。顷刻见骊珠由卧房里拿出一张契约摊在炕几上,“奶奶,我们姑娘写得清清楚楚的,上头说了,您将袁云禾无偿赠予月到风来阁为伎。您是正妻,有权发送妾室,届时就算爷追,堂子里头不答应,爷也追不回来。”

  云禾见她端详起文书,便翩然一笑,“奶奶瞧,这可不比杀了我便宜多了?你还不用惹上官司,就算沈从之追究起来,你就说是下人不防备,叫我自己跑了出去,自古哪里来的痴情郎?我不在了,他不过找个三五日,找不着,就能把我忘了。”

  清风徐徐蛊惑着,蒋长薇心眼子一动,剔了骊珠一眼,“拿笔来。”

  这厢落了款,蒋长薇折了一份文书在怀里,提裙起来,“你等着吧,下月就是端午节,爷必定忙得脚不沾地,满园子的下人更是不得闲,那时我逮着空隙来放你。你记着,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出现在我和爷跟前儿。”

  “你放心,我求之不得。”

  云禾送她到门口,那扇门开了又阖,伴着簌簌的上锁声,又再将她囚困,但她已经习惯了不自由,也还能再忍受忍受。

  可离恨尚无可解之法,就长在豆蔻梢头,丁香枝上。忙着收拾一阵后,芷秋余下的东西还有六七口大箱子摆在那里,都是些日常使用以及一些头面首饰之类,眼看着下人来来回回在竹径上穿梭,芷秋坐在秋千架上不言语。

  清风卷来,吹落漫天的荼靡花,竹叶似刀,剐着芷秋柔嫩的皮肤,离别几如一场千刀万剐之刑。

  黎阿则张达源几人已先启程回京,因此只有桃良在忙,指挥一阵后,见她朝草亭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她略一让,“姑娘,您瞧谁来送你了?”

  谢昭柔穿着水绿的裙坐到榻上,手执葵扇缓缓扇着。芷秋嗔她一眼,“才出月子多久,还打起扇子来?人都说生孩子后受不得风,你却不留心。”

  “嗨,那都是哄那些柔柔弱弱的女人的,我身子骨好,不妨事儿。二娘,来坐着,不要林子里瞎逛。”

  顷刻见雏鸾竹林中穿来,桃色的裙月白的衫,梳着双丫鬟,青春不改。

  这厢迤逦走到榻上,妍姿一笑,“姐,你到堂子里住多久呀?几时回来?我们家小小子想你呢,成日抓着你送的那个玉扣子玩耍,谁去拽都不给。太太还说,那小子长大也是个风流的,为防他长大被美色所惑,叫你时常到家走动,让他开开眼界!”

  芷秋听后障扇笑起来,一敛方才的愁容,“这倒是和韩相公半点不像,韩相公可不是个好色之人。”说着,朝谢昭柔挤挤眼,“奶奶不知道,他头回到我们那里去,险些被云禾奉承得吓跑了,谁知一出去,就撞上了我们雏鸾,”

  那谢昭柔将雏鸾望一望,笑眉慈目中,略有惋叹,“合该二哥与她有这段姻缘。芷秋姐,你只管去,二娘交给我你放心,回去叫妈妈也放心,就是二哥不在了,我也不会亏待了她的。前些时因着忙,一时没照管得到,我已经将那起没王法的下人都收拾了,重换了两个老实的丫头伺候二娘。”

  眼看雏鸾在一旁笑得灿烂,芷秋面色伤感起来,“谢谢你,昭柔,你麽是个再好没有的人。遇见韩相公、遇见你,都是我们雏鸾的福气。”

  正说话,倏听人来报陆瞻归家,谢昭柔赶忙拉着雏鸾辞去。芷秋将二人送出院门,就站在门上等,片刻见陆瞻的脚步穿越花海过来,仿佛是走过人海川流,来到她面前,将她抱一抱。

  芷秋抬眼眱他,满是不舍,“现在走?”

  “嗯。”

  二人踅回房内,但见室内空空,虽有妆台静在,芳屏依旧,却像缺了一大半,使偌大的一间屋子更空旷起来。

  陆瞻将她拉到榻上坐着,“旨意这两日就到,我大约会在狱里羁押三两日,然后起解回京。出城那天,你别来送我。”

  彷徨失落之余,芷秋因问起:“是谁押解?”

  陆瞻淡淡一笑,撒了个慌,“不知道,大约是按察司的人,或是府台的差官。你放心,到京就好了,镇抚司是我的人,诏狱里太平得很。”

  “好。”芷秋陪着一抹笑,折颈在他肩头,将满屋子岑寂的床榻案椅都瞧了一遍,“我从小没有家,这里是我的第一个家,一时还有些舍不得。不知道将来还回不回不得来,你瞧这些家私,都是咱们成亲时新打的,那个面盆架,还是妈给我陪嫁来的。”

  “你这是傻话,这房子是祝斗真当年送的,一应地契房契都过给了我,就是我的私财,案子过去,朝廷还是要放还给我的。只是到京后,我的任期也将满了,咱们就住在京城了。京城的府宅比这园子还略大一些,只是家里空,现在没个人打理,就是管家操持着,往后接了你去,家中就你这么位女主人,少不得还要劳苦劳苦你。”

  芷秋哽咽两下,复笑起来,“我不怕劳苦,就怕没地方劳苦。”说着,就将脸偏来埋在他宽阔的肩上,“陆瞻,我有点怕,万一出什么事情,我就是个寡妇了,没人照管我,我要受人欺负的。”

  “你不也说是‘万一’吗?”

  陆瞻搂着她笑一笑,星辉在他眼里散落,撒满她一时的黑暗的心中,“哪来这么多万一?那么多九死一生的时刻我都挺过来了,况且这样已经万般周全的境况?就是我想死,天下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办呢。”

  芷秋匆匆抹两把眼泪,怕他看见自己苦涩的笑,刻意用扇遮挡着脸颊,“那我呢?你只想着天下人,就没想想我?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嗳,哪有你这样没良心的?”

  “天下人,自然就包括了你。”

  她还不满意,扇下瞥下了嘴,咕哝了两句,“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舍不得说两句好听的。真是比烟雨巷那些个客人还不如,人家张口就是一江一河的爱意,你好像一字值千金,平日里就说句好听的,后头也要跟着几句玩笑话……”

  陆瞻垂下头,“让我斟酌斟酌啊……”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抬眼见水乡烟雨的扇面上掬出她一汪桃花眼。

  他笑一笑,将一个胳膊搭在拓飞鹤的扶手上,“净身那天,我痛昏了过去,看见黑暗中好像有什么在闪烁,现在想来,大约是你的眼睛。”

  芷秋含泪的眼嗔一嗔,“你这是虚头巴脑的话,那时候你还没遇到我呢。”

  “奉承话这玩意儿不都是虚头巴脑的?”

  春意染在陆瞻的眉目,长满温柔与深情,他知道他不必说芷秋也会懂。但他还是吻在她藏在烟雨景色扇面底下的唇,将终身的爱恋换一句表达,“我的半生好像一直被流放在飞沙扬砾的荒漠里,因为遇见你,才走到春水碧于天的江南。”

  冥冥中,他闯过那么多九死一生的灾祸,好像就等着命运的褒奖,赐予他英勇者的荣耀——而芷秋,正是这个无上的荣耀。

  作者有话要说:陆大人不会死的,he、he!小可爱们不要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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