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前程如火(十)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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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前程如火(十)

  屋舍虽无黄金攒储,却有雅韵相当,墙上悬山水名画,墙下一张鸳鸯榻,明室内两面雕窗,香烟缭绕,门外墙下映带花草,乃仙葩所居之所。

  纵有香花院宇、竹下琴书,方文濡哪还有兴致细瞧?只步步紧跟着云禾落倒榻上去,眉心结出千般不解,万般无奈,“到底为什么生气,你说出来,也有个道理不是?你又不讲,叫我干着急,事情没解决,自己还兜着一肚子气,划不划算呐?”

  云禾细思,是这个道理,便将唇角一撇,斜来一眼,“我问你,那龙大人家的小姐与宋大人家的小姐,你看上了哪一个?你早告诉我,我也好外头碰见了,与人家搭搭话,知道些脾性麽,往后好相处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方文濡舒展眉宇,好笑起来,挪将到她身边,环住她的腰,“你又是打哪里听来的闲话?”

  “你只说有没有这件事?”云禾凶巴巴吊起眉来。

  “有有有!梅家那些下人也太爱传闲话了些……”

  “你没闲话,怕人家传什么?”云禾挺起一搦腰,眼儿转呀转地,将他恨过来恨过去,“你如今出息了,成了前呼后拥的状元公,这个想同你结亲,那个想招你做女婿的。等姐夫回来,你更不得了,哪里还想得到我呢?要不是人传,我还叫你蒙在鼓里呢!”

  方文濡别有用心地将手掌揿在她胸口,一下一下地顺着气,“你瞧瞧,气得这样,哪里值得?我不是有心瞒你,实在这也不是个值得提的事情。人家托梅兄说和,我已叫回话了,说我家中尚有老母,凡事得母亲说了算,我做不得长的。又说母亲在苏州已经替我看好了一门亲事,将他们都搪塞了过去,哪还有说起的必要?”

  朱门半掩花映笑,一霎又是好风景。云禾别别扭扭地将腰松缓下来,瞥眼一瞧,他在暗笑,她便忙着寻由头贴补脸面,“嗳,我可不是吃醋啊,我是那日瞧见了龙家小姐与宋家小姐的真容,真个不好看。我怕你往后娶回家去吓一跳!才好心过问过问的。”

  他仰起脸来,咋舌一番,“要说相貌,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比得过我的云禾去?那些庸脂俗粉无盐之貌就是站在我跟前来,我都懒得瞧一眼!”

  “真的?”

  “不信?”方文濡垂下眼来,真切地盯着她,“不信就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只有你袁云禾三个字?”

  云禾小小得意地挑起下巴,须臾将包袱皮打开,里头摸出封文书来,“这是衙门里下籍的文书,你揣好,届时回了苏州,也别管什么奴不奴籍的,快将我的户落到你家去。”

  百转千回,兜兜绕绕,这一页纸总算落到了方文濡的掌心里,他有些颤抖而庄重地将纸扉折叠,装入信封中,又小心翼翼地折入胸怀。

  珍而重之的神色惹得云禾一颗心软绵绵的,眼儿缱绻着嗔他,“又不是银票子,那么严肃做什么,你傻不傻呀?”

  他呵呵一笑,是有那么一丝单纯的傻气,一如当年初见,一双眼不知往哪儿放的腼腆模样。一晃经年,离离合合中,他们总算艰难地走到至今。

  红尘归山去,又再随云出,楼外青山云外晴,隐隐绰绰的人声中,唤醒好一日风景。

  听闻陆瞻这日归家,芷秋天不亮便起来,说是起来,实则一夜未睡。她由一个个陌生的床畔辗转至今,陆瞻不在身侧,总觉得没着没落似的不踏实。

  眼前虽说是到了家,可这家,好像又与她无关。终日眠难眠,行不定,熬到天亮,坐在妆台前梳妆。桃良正在后头替她抹着头油挽发,她自己也拣了黛粉胭脂匀妆。

  梳得云髻堆鸭,春妆娇面,将一朵紫兰花簪在髻后,倏闻窗下有人窃议,“她到底起没起啊,咱们要不要进去伺候?”

  又听另一小丫头应和,“大约还没起呢吧,门儿都没开。”

  窸窣一阵响动后,像是两人拂裙在廊沿上坐下,前头说话那个丫头不耐烦起来,“不是我说嘴,咱们好好的一个书香门第,偏要弄个婊/子来做奶奶,一个出身连我们都不如的粉头,还要叫我们伺候她,传出去,咱们陆家祖上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嘘……你低声些。怎么不是呢,如今家中正经的长子都没了,就剩二爷,他又是个阉户,往后咱们陆家的血脉就断在这里了。说难听些,要是这回他就死了,陆家还能靠谁支撑下去,就那几个亲戚还不得将咱们家的家财都瓜分了?二爷也是,净身前就该留个后在家中的。”

  “他现在恐怕肠子也悔青了!那时候十七八,满京里这些个千金小姐,他还瞧不上。如今净了身,谁又瞧得上他?你不知道,头先芝兰两个通房丫头背地里是如何说他的,只说他是纸糊的灯笼,中看不中用!最后还不是熬不住叫打发出去了。如今可不就只剩婊/子配他了嘛,不然谁家小姐还愿意嫁给他?”

  那一个嘻嘻偷乐起来,“婊/子也不好,浪得很,更熬不住。要不是瞧上二爷的权势与咱们家的荣华富贵,哪个女人肯嫁他?”

  芷秋在窗内窥听半晌,只觉心像是被一块针板碾过,细密的疼痛中,她能窥见陆瞻充满唾嫌的过去。星辰日月曾抛弃了他,幸好,她捡到了他。

  她刻意将门着力推开,猛地“吱呀”一声,将两个丫头由廊沿上惊起来,面面相觑中垂着下巴偷瞄她。芷秋什么也没说,冷睃二人一眼迤逦而去。

  走到大门外,看见又是昨日那班管家的男人在门外迎接,原本是在说笑,瞧见她来,倏忽都住了口。

  她站在石磴上,离他们两步之遥,中间空荡荡中,总有眼神别有意思地朝她瞟,她能感觉得到。但她目不斜视,与他们站成两个世界。

  直到路的尽头,快马如电地奔袭而来,迫不及待的马蹄声将芷秋随之膨胀的欢喜溅得漫天飞扬。知道看清马上的人影,便不管不顾地撇下一众家仆迎到街市里头去。

  人流被马蹄踏开,陆瞻眼快手急地拉了缰绳跳下来,穿一件黛紫的圆领袍,站在半丈外,笑着向她张开手臂。

  芷秋刹如狂风带火,闯入他怀里,久违的温度与檀香时隔二月再度将她包裹,高兴得她又蹦又跳,“事情了结了?是不是往后就太平了?我是不是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你好不好?让我瞧瞧你身上的伤!”

  着急忙慌地就掣起他的袖口,见从前那些伤痕累累的皮肤只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她才有功夫去看他的面庞——他冷白的肤色仍然似一片月光,而黑曜石的瞳孔比以往每个时刻都闪耀。

  就这么看着看着,掉下泪来。霪霪不断的泪珠子像撒下的珍珠。陆瞻像接至贵珍宝似的轻轻将她的眼泪收藏在指端,拥抱她,弃周遭行人不顾,“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没事儿了,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往后再不叫你担心了,咱们进府去,有话儿慢慢说。”

  芷秋的手落入他的掌心,跟着他的步调一路小跑,时时刻刻抬眼望他,“你在诏狱里头没遭什么罪吧?他们有没有打你?有没有饿肚子,我之前叫阿则带干净的衣裳给你,他们有没有给你换?”

  人生至此,陆瞻才感觉到踏实,历史或许会铭记他的功绩,或许不会。但都不重要了,传世后人并不能慰解他的艰辛与苦楚,唯一能安慰他的,只是她傻傻的一句“有没有饿肚子”,为他带来庞然的温暖与爱意。

  他的侧颜迎在朝阳下,闪烁着亮晶晶的什么,匆匆滑落。

  等走回房中,关了门,才回以她一个缠绵的吻,“方才外头就想亲亲你,只好忍着了,来,叫我瞧瞧你瘦没瘦。”

  说着在榻上落座,将芷秋拉在他膝上颠一颠,“瘦了,是京城的饭食不合你口味,还是梅家照顾不周?”

  芷秋面对面地盯着他,望不够似的,抬手轻抚他的轮廓,“梅家对我挺好的,梅二奶奶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又周到又细心。我只是想你。”

  陆瞻兜着她的腰,掐一把,真是细了几分,“想我想得饭都吃不下,嗯?”

  “你在诏狱里头关着,虽然三番五次说没事,可那到底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要是还能好吃好睡的,岂不是太没良心了些?”

  他将她的背稳稳扶着,退开两寸,拿眼将她描摹,“让我看看你……在诏狱里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把万事都检算一番,实在是没什么漏洞,才发现是因为你不在身边。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受苦了。”

  话音甫落,就见她眼里又滚下泪来,陆瞻忙抓着帕子替她蘸,“怎么一见我就那么能哭?不见我,你倒是懂事得叫人钦佩,我就这么招你的眼泪?”

  阳光由榻侧的窗寮里撒进来,为芷秋的眼睛点缀了春华秋实的欣喜,“我这是高兴才哭的。你吃了饭没有?我叫管家摆一桌席,你从牢里出来,该洗洗尘的。”

  陆瞻垂眼自视一番,带着调侃的笑意,“我在镇抚司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怕脏兮兮地回来你嫌弃我。”

  “胡说!”芷秋将他肩头轻轻一搡,脸上的脂粉泪痕干得七零八落,“不许讲这种玩笑,就是你嫌弃我了我也不嫌你。”

  “别生气,今儿就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陆瞻轻轻吻在她腮上,举着她的腰将她放在身边,“不哭了,我已经回家了。”

  旋即朝门外吩咐,“瀹壶茶来。”

  半晌后,随茶进来的还有府中一众管家婆子,绸衣华缎,花红柳绿乌泱泱铺了一厅,由陆前远领着跪拜请安,“小的恭请二爷崇禧!”

  陆瞻淡瞥一眼,吹着茶汤,细抿一口温度,转递给芷秋,自己端起另一只白玉盅,“都起来吧,忙自个儿的去,陆管家留下说话儿。”

  众人顷刻间又乌泱泱退出门去,独留陆前远上前尊听。

  陆瞻呷两口茶后,方慢悠悠地睨来眼,“我不在这两年,家中辛苦你操持,如今太太大爷都不在了,更要辛苦你一些了,管好下人,打理好家事。奶奶才来不两日,先就不过问那些事儿了,叫她歇两日,不要叫人到跟前儿来闹她。”

  那陆前远忙躬身应下,“我明白,奶奶昨日才来,想来陌生地方,又是异乡人,有些不适应,等过两日,我再将府中事宜同奶奶解说清楚。”

  “你下去吧,去备一桌酒席,就摆在屋里,请方大人和云禾姑娘过来一起用午饭。”

  陆前远行了礼,步子退到门槛前方才转身而去。芷秋瞻望片刻,又坐到陆瞻身边来,“他们好像都蛮怕你,可……”

  “可又冷冰冰的?”陆瞻将她环在肩头,垂眼笑一笑,“我在宫里久了,就不大回家,时常都住在值房里,他们平日都是听我母亲使唤,与我不大亲近。没什么,往后你不过使唤使唤他们,他们听话儿就用着,不听话就打发出去。”

  芷秋默然,到底将下人背地里对他的议论按下,在他肩上仰起脸,“我也不要什么人使唤,我使唤桃良一个人就够了。”

  “要不,我叫人回趟苏州,将初月几个小的带上京来你使,你在苏州时倒是喜欢她们在跟前侍奉,也习惯些。家中这些人我是知道的,都是狗眼看人低,只怕他们说什么难听的话儿叫你听见不好。”

  “那敢情好!”芷秋喜得直起腰,眼波只剩盈盈的笑意,不见泪光,“我还是喜欢她们几个,跟这里的丫头不熟,有时候我说话,她们也听不明白,费事情。还有件事,派人回去,将咱们家那些人都打发了,留一些看门的就成,咱们库里那些东西也叫人运上京来,免得有那黑心的趁着长人不在卷物私逃。”

  陆瞻胳膊撑在炕几上,歪着脸瞧她,“还是你想得周到,明早我要进宫一趟,中午回来吩咐人去。”

  未几就在房内安席设酒,攒盘叠碗。方文濡与云禾皆到,落了坐,芷秋问了一圈儿云禾住得惯不惯,又问下人们好不好,姊妹俩挨挤着说说笑笑。

  两个男人无闲可说,每一句话里都是要紧事。陆瞻叫筛酒的丫鬟出去,单留了桃良骊珠在边上伺候,举盏与方文濡细说:“温谨,皇上有旨意,叫你明儿随我一道进宫。”

  说到此节,又扭头与芷秋笑说:“你们俩也得去,皇后娘娘召见。”

  忽闻叮咣几声,姊妹俩惊掉了箸儿,瞠目结舌一瞬,芷秋方捡起下巴,“皇后娘娘召见我们做什么呀?”

  陆瞻尤爱她活泼生动模样,故意攒眉不说话,芷秋慌了,将他搡一把,他适才笑谈:“因你的那本账册,上头长事的是你与云禾还有韩二奶奶,皇上追封了韩舸为少傅,谥号定韫,韩二奶奶赏赐黄金百两。皇后说你们两个虽沦落风尘,却一心为善,惦念百姓,是难得的乐户楷模,又恰好在京,因此召你们进宫说两句话儿。”

  “那怎么行?”芷秋急急地拽着他的袖口,将云禾望一望,“我同云禾这些年,也就是进过几家大人的宅院,进宫,只怕路都不会走了,何况还要见圣母娘娘!你快辞了吧,我们可是一万个不敢去的呀。”

  云禾亦急起来,胭脂底下的一片腮唬得煞白,“姐夫,这可是要我的命呀?我礼也不会讲,话也不会说,平日里说话,总要将人得罪两句,叫我到皇后娘娘跟前说话,只怕我的脑袋都要留在宫里了!”

  身旁方文濡好笑起来,为她筛了杯葡萄酒,“你又谦虚起来了,你平日不是最会说话哄人的?皇后娘娘和常人也是一样的,哪至于吓成这样子?况且既是懿旨,姐夫怎么辞?辞了才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你怎么就知道皇后娘娘同常人一样?皇后娘娘怎么能同常人一样呢?”

  “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不一样?”

  云禾不信他的鬼话,自己与芷秋两个将眉扣得似个解不开的死结,急得上火。

  陆瞻捡起案上的银裹象牙箸递回芷秋手上,温言宽慰,“没什么可急的,皇后娘娘为人敦厚,不会为难你们。明儿咱们一道出门,到了宫门口,自然有火者领你们往后宫去,路上也会给你们讲规矩说礼数。皇后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是,没什么大不了,快吃饭。”

  二女哪里还吃得下饭,紧张得箸儿也拿不住,哆哆嗦嗦地交头接耳起来。

  陆瞻颇为无奈,由她们闹,仍转过头来睇住方文濡,“明日进宫,大约就是要将我的方策说出来议一议,你回来拟定了条款,再与内阁同议,议定了,再定点试行。”

  “自上回姐夫讲过后,弟一直都在想这个事情。”

  “有了什么初步的韬略,温谨直言。”

  方文濡吁出一口气,略显郑重,“天下藩王、官绅所占田地之数,姐夫是知道的。从他们口里挖食吃,他们大约会群起上疏,谏言皇上有违祖制,一时倒不好办。我想着,可以先不改祖制,各地藩王的土地都是雇当地农户耕种,再由各地官员兼理着,那些官员在其中已经抽掉了不少。我看,可以先将官员兼理之权与藩王们商议了,交到农户手上,提高了农户收入,先缓了部分农民缴税之苦。往后,再徐徐图之。”

  “这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陆瞻点首,又抿出一丝丝晦涩的笑,“虽然伤了那些地方官的利,可暂且保住了藩王与百姓的,也未尝不可。只是那些地方官又该叫苦不迭,难免另起贪墨之心。”

  “所以弟的想法是,正库充盈后,还该拿出一笔款提高官员俸禄。”

  “北方有鞑靼,南方有海寇,战事吃紧,朝廷里暂时还没这个闲钱。不过你说得对,官员俸禄太低,家族人口多的有些还养不起,是该提了俸禄。只得让他们先苦几年,紧着银子先将宁波的海寇尽快清理了,好多与外正做贸易,充盈正库,不仅要靠税收,还得靠商贸。”

  男人们的经略与女人们的智慧流溢满席,消磨了往前两个多月的荆棘坎坷,金樽绿醑浮着黄澄澄的夕阳,也浮着阴谋诡计之后的壮志豪情。

  很快,夕阳落沉下去,夜随之罩来。

  青帘被夜风轻微地扬起,露出老榆木架子床前的两盏黄灯,烛火染得正盛,随光圈晕阗整个房间的,是重重的呼吸声,带着极浓的爱欲,充满这间对陆瞻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卧房。

  他的手轻抚着芷秋的头顶,喉头滚咽间,垂眸望着她红馥馥的舌尖滑过他经年的伤口,便回忆起从前在这张床上所拥有过的体验。虽然他已经不记得那两个丫头的模样,但芷秋仿佛令他重新又感受到那种磅礴的愉悦。

  当愉悦重归为恬静后,陆瞻自背后搂着她,手在被子里用绢子细细将她擦拭,贴着她的耳廓低吐,“想我不想?”

  热乎乎的气息并没有引来芷秋回头,他怀疑她哭了,正欲撑起条胳膊去瞧,却倏忽见她先坐了起来,三两下捡了地上的衣裙随意穿上。

  他也忙跟着爬起来,“大晚上的,做什么去?”

  芷秋扭过脸来,烛光照得眉心里明暗相间,满是急色,“我先找找明天穿的衣裳,我既不是诰命敕命,又没有朝服,明日可怎么见皇后娘娘?”

  话音甫落,陆瞻长吁出一口气,弯下挺括括的脊梁,十分无奈,“随便穿个什么都好,只要不犯了颜色忌讳,再端庄些就得了。快躺着吧,我这才刚回来,想同你说会儿话。”

  她弯下腰埋入帐中吻他一下,离得近近的调侃,“你忙了这一夜了,不累呀?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好了,我要先找衣裳,你睡你的。”

  未几捉裙颠颠地跑到柜子前头,将苏州带来的几件衣裳翻了个遍。

  窸窸窣窣的动静吵得陆瞻哪里能睡,也穿了普蓝寝衣裤下床来,走到柜子前瞧她枯瘪着的脸,“我的心肝儿,明日再找一样的,先睡,明儿一大早我帮你找。”

  “还找什么呀,”芷秋撅着嘴,将几件衣裳抖在他眼前,“当初走得急,就带了这么几件,到京里来也没裁衣裳。转来转去就是这几身,你瞧,没一件是大场合里头穿的。”

  一双桃花眼里写满灰心,陆瞻心一软,将她勾起来抱入帐中,“这样,你要是不忌讳,明儿我带你到母亲的屋子里,找找她年轻时候穿的衣裳。况且皇后是个贤德天下的人,也知道你俩个是民间女子,不会同你们计较什么。”

  芷秋被他轻轻搁在锦被上,忽而窜起来吻他,“那我要是不留心得罪了皇后娘娘,你可替我担罪呀?”

  “嗯,”陆瞻点点头,将半身紧贴下去,“我是你的丈夫,自然都由我扛着。”

  说着便吻下去,痴迷而缱绻地由额心吻到颈窝,像一只野兽在舔舐自己的皮貌,沉迷而专注。在他的吻里,芷秋细碎地颤抖,抖落离别时光里的每一寸相思。

  无止境地贴着她,占有她,陆瞻才像是由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头掉落在温柔红尘中。

  他厌弃人间这么多年,如今方知,人生也不单单是一场漫长而孤单的凌迟之刑,还有灯花结梨云,一段良夜好景。

  黄莺乱啼,菱香满京,拂晓逐渐接去黑暗,阳光又落凡尘。

  晨起陆瞻果然使人就将章氏的衣裳找出来两身,一件水红撒珍珠遍地通袖袍给了云禾,另一件海天霞连枝纹的通袖袍给了芷秋。

  芷秋又在下头配了条嫩鹅黄的百迭裙,戴着小花冠,施妆傅粉,描眉画唇,又将从前皇后所赠的那枚佩子取来坠在腰上。妆毕对着镜中侧来侧去地照,朝暾一缕,正打在袍子的下半截,连枝暗纹立时像流银一般散碎地浮现。

  这厢拿着一柄湘妃扇,迤然走到外头榻前叫陆瞻看,“你瞧瞧可庄重不庄重?”

  柳荫中藏着莺和蝉,闹渣渣地唱着热闹,陆瞻认真打量她一番,十分卖力地点点头,“既端庄又年轻,既清雅又妍丽,就是皇后见了,也会惊艳一番。过来,叫我亲一亲。”

  说着就握住她的腰站起来,脸正俯下去,芷秋忙用扇面一遮,“人家才涂的口脂,叫你亲花了还怎么去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从昨儿念叨到现在,皇后比我还要紧?”陆瞻退了一步,颇感无奈,“走吧,去见你的‘皇后娘娘’!”

  大门外头早已有小厮套车等候,陆瞻与方文濡皆穿着内官与文官的补子袍,各自携妻妾登舆。马车不缓不慢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即到皇城。

  陆瞻独自下车,撩着车帘子嘱咐两句,见前头有两名火者过来磕头,“恭请祖宗崇禧,祖宗放心,奴婢们领着祖奶奶与小姐打玄武门进去,不会出什么岔子的。祖宗只管与方大人去见皇上吧。”

  “留着点儿心。”吩咐完,便与方文濡由午门的东偏门进去。

  云禾则换来与芷秋同乘,挽着她的手臂,在车内哆嗦个不停。两个火者指印着往皇城后头绕去,遐暨玄武门,火者殷切切地将二女搀下车,牵引着往巍峨的门楼内踅进。

  作者有话要说:陆大人和方大人,既是连襟,也是知己,当然如果韩大人没死的话……

  上谥号“定”:安民大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纯行不二曰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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