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六翮香(番外五)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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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六翮香(番外五)

  日暾与黄灯朝夕相煎,又催逼来黑海无岸。今夜苏州下起雨来,屋檐外星月无踪,细雨成幄。

  细数下来,陆瞻来了九天,而这九日里,芷秋从未听他说公事谈政务。他像被剥落了日积月累的沧桑,立在她面前的,是还没被温柔岁月抛弃的一个陈旧的年轻人。

  他永远精力满满,白日间滔滔不绝地与芷秋戏说天地,一到夜里,便用几个指头将床轸板划拉个不停,沉默地畅说着他可怜兮兮的心事,闷闷地“笃——笃——笃——”,不停。

  终于将芷秋磨得受不了了,倏地翻过身撩开帐,“上来吧!”

  一眨眼功夫,陆瞻已经翻进帐中,将床架子晃得咯吱咯吱响,伴着他可恶的笑声,“迟早都有这一天,早点应了我多好,还省得麻烦了。”

  芷秋随手在枕边捡了扇打他,“你年轻时候也够烦人的,真真要磨死个人了。把灯吹了,睡觉!”

  “不吹,”他将自己往她身上罩下去,温柔的笑脸上夹带着丝丝点点的无耻与得意,“我要看着你。”

  窗外细雨好风,将烛光吹偏在他脸上,芷秋能望见他灼热的眼,烧得格外猛烈。她稍稍脸偏在枕上,瑟缩着肩,“看着就看着吧,说出来做什么……”

  瞥眼见他的笑脸罩下来,轻轻地落在她的耳畔,“老夫老妻的,你为什么害臊?”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渐渐沸腾的血脉也不容他再等,只顾着埋首亲她,点点流连,从她的耳廓到颈窝,叼开她脖子上系的两根细带子,旋即听到她呼吸里唱咏的一点点慌张与羞赧。

  芷秋也不知道她在慌张些什么,好像回到他们新婚的那一夜,或许是隔着时光,他们将要完成某些一直未能完成的仪式,以致她像一位新嫁娘,在他的吻里细碎地颤抖着。

  “他像这样亲过你吗?”陆瞻埋首在她饱满的弧线,像沉溺在属于他的温柔山川,已经属于他的,他却还要讨一个答案。

  芷秋颤颤巍巍地叹息,婉转低扬,“你老较这个真做什么?”

  他不再问了,专注地踏碎他的山河,沉迷得好像要在这片土地终身醉生梦死,一寸寸地,亲吻到她的脚踝。芷秋缩一缩脚,却被他拽住腕子,“躲什么?”

  他毫不顾忌地亲吻她的脚尖,袒裼着自己,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万物归源的脉搏上。

  这是真的,滚烫的温度真得好像他从来就没失去过一样,芷秋想。于是她好奇地窥一眼,可惜烛光太暗,只瞧见一个叫人胆战心惊的影,旋即就被陆瞻抓住了,他恶劣地笑起来,“你在看什么?”

  “没、我没看。”

  “还没看?”说话间,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将自己嚣张地刺杀进属于他的领土,缓缓地让这片土壤将他埋葬。

  他不知道那个陆瞻会怎么想,但他所想的是他会在这片故土里发芽,再生,长成更坚壮的自己。

  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的命好像是你给的。”

  而滋养他的神女结着眉心,仿佛为他的重生在承受着痛苦。但生命本身就是一段痛苦而愉悦的过程,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在每一个间隙刺杀她,又救起她。

  反反复复的雨住云歇,长夜至半,芷秋侧身背对着,陆瞻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用指端滑过她起了细汗的手臂,“怎么了?你不高兴?”

  她忽然翻过来,泪涔涔的眼吓了他一跳,“哭什么?疼了?”

  芷秋闯进他怀里,抬起手臂抹抹眼泪,“你痛快吗?”

  那张笑脸满是年少轻狂,温柔地将她亲一亲,“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不就这么回事儿,你既然做过花魁娘子,还有什么不懂的?”

  芷秋当然懂了,她擦擦他汗霪霪的额头,听见他尚未平息的呼吸,都不再是遵循着她的轨迹。他有他往日没有的疯狂,那种肆意妄为的姿态通常只在他犯病时才能看见。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平常的陆瞻已在经年累月的煎熬时间里,把过去的自己一点点杀死,再长出另一个澹然朱紫的自己。

  “那你觉得,”芷秋顶着心痛再度贴近他几分,小心翼翼地发问:“这件事对你十分重要吗?”

  陆瞻呆怔一瞬,倏忽笑了,“食色性也,但要是和你在一起,也可以不那么重要。”话毕,他认真地思索起来,想到地老天荒,十分认真的看着她,“也不能这么讲,应该是和你在一起,时时刻刻都让我像在做这件事一样,高兴,痛快,安心。”

  “那这么说,我对你最重要了?”

  “嗯……”他认真考量了一下,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讲吧,只要你不是让我将你与生民社稷做选择。”

  芷秋紧贴着他的心房,听着里头锵然的跃动,“那你千万不要死,要活着找到我。”

  “我不是已经找到你了吗?你说的,我们成亲很久了,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不管年月怎么轮转,我终究能转到你面前。”

  是啊,他已经找到了自己,那还难受个什么呢?芷秋想不明白,眺目望向窗外,廊檐滴答滴答坠着水,今夜无星无月,天空一片翳暗。

  她大概是心疼那个在黑暗中剥筋褪骨的陆瞻。

  次日风露微凉,夜里下过雨的缘故,苏州又迷雾障掩,万紫千红在轻霭濛濛的笼罩下失了真,青帐之外的陆瞻也变得不大真切。

  他在对过书案后头坐着看些什么,隔着暖帐,芷秋只瞧见他手上是张莺色的贴。

  她爬起来叫桃良等人进来伺候梳洗,匀了面,漱了口,坐到妆台淡描晨妆,挽发簪花,直到大半个时辰忙活完,适才察觉陆瞻一早上没讲过一句话。

  她朝桃良摆摆袖,示意她们出去,踅至书案前,将他手里的帖子一抽,“瞧什么呢?!”

  原是预备着吓他一跳的,没成想他无惊无惧,只是一双眼爬满猩红的血丝,而手还僵硬地维持着握贴的姿势。

  芷秋朝贴上一窥,不知是谁呈的帖子,起笔就写的是“恭请陆公公崇禧”,她心头颤一颤,挪回眼瞧他,刚好就撞上他忿忿的、绝望的目光,蒙着比苏州还浓的水雾,“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在苏州做的什么官儿?”

  稍稍静默后,芷秋冷静地阖上帖子,“苏州提督织造太监。”

  “太监?”他将额心攒得死紧,难以置信中,又不得不相信,笑音颤抖得崩溃,“这么说,我还是没有躲过那一刀?”

  屋子里朝夕不断地熏着六翮香,如梦如幻的幸福里,始终奠着无法更改的结局。

  芷秋缓慢地走到榻前,回过脸来时,淡淡笑意温柔而直接,“没有,你十八岁净的身,从一个小火者一路摸爬滚打,到了太子身边。后来太子殿下登基,你进了司礼监,成了一个权倾朝野的中贵,整个天下,你都能说得上话。”

  太阳穿过晨雾抵达了窗,但陆瞻陷在宽大的一张椅上,垂着眼,耷着肩,苦涩的唇角细细地嚼咽这两个字,困难得几如吞一根针,“中贵……”

  芷秋想起往日的他坐在这张椅上,永远挺直脊梁,运筹帷幄。她的心就跟着抽紧了,酸疼泛滥到指尖,与他的睫毛在同一个频率颤抖。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又捡起另一本贴子冲她扬一扬,“我看这上头说,苏州受了灾,朝廷趁机在此实践土地变法,这是我做的吗?”

  “是你,”芷秋缱绻的笑眼带着小女儿的仰慕,像看她的英雄,“你跟我说过,这是你十几岁时就有的抱负,为此,你吃了很多苦头,但你都熬过来了。而且,你还在苏州、杭州、南京加改桑田,浙江海面的情况也在好转,要不了三年,海寇都会被剿清,你加改桑田的那些丝,会织成许多缎子运往外国,每年都会为朝廷增加三倍的收入。”

  她静静地诉说着他的理想,“你还说,归田于民,增加外贸,十年必使国库充盈,还要加筑边防,要令天下再无流民,百姓安享太平。你说的,要让天下少一些像我这样命苦的女人。”

  陆瞻转过眼来,“你很为我骄傲吗?”

  芷秋点头、再点头,“对,你就是我的骄傲。”

  他看似洒脱地笑一笑,“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1,那就足够了,为了这些,再大的苦我能忍。”只是他浓密的睫毛还在抖个不停,扇出了一些水星,“过来,让我抱抱你。”

  当芷秋落在他膝上,他就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肩,没多时,芷秋觉得肩头湿了一片。

  湿漉漉的衣料贴着她的皮肤,温热柔软,她很少见陆瞻哭,他几乎不哭,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常常让芷秋怀疑,是不是没有什么事可以击倒他?

  但他也有脆弱,只是被他很小心地藏起来了。

  芷秋像一位母亲温柔的轻抚他的后脑,抚着抚着,他忽然抬起孩子气的眼,小心翼翼地,“那你有没有嫌弃过我?”

  芷秋今天反倒哭不出来,狡黠地挤挤眼,“我头先骗了你一件事情,不是你爱我爱得要死,是我爱你爱得要死。我一个女人家,这种事情也太坍台面了些,所以说了个慌。你都没嫌弃过我,我又有什么资格嫌弃你呢?”

  阳光璀璨地落在书案下头的一块地砖上,映照他半张笑脸,他捏着她的鼻尖转一转,“小骗子,你哪句话儿是真的?”

  “什么‘小骗子’?没大没小!”芷秋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嘻嘻嗔笑,“我眼下可是比你年长个几岁呢。”

  他也笑,勾腿抱起她往帐中走,“长几岁也是白长,我就叫你瞧瞧什么大什么小!”

  黏糊糊的呼吸声与床架子的嘎吱声渐渐飘荡至窗外,桃良与初月正在廊下坐着做针线,一丝红线在初月指尖碾转着打了个结,她倾耳窥听,窃窃地捂嘴笑起来,“咱们爷杭州回来,怎么老是没个白天黑夜的闹?”

  桃良将她剜一眼,“不要脸,姑娘家家的还拉着耳朵听。”

  “你不也是姑娘家,你不也听?”

  “你跟我能比呀?我就是听着这些长大的。”

  “我听着听着,也就长大了嘛。”

  阳光将晨雾清剿,从廊檐上倾落下来,像一场缠缠绵绵的情杀,光束里还飏着烟,烟被金灿灿地刺穿,一起铺在少女毛绒绒的腮上。

  往后的两日,极致浓郁的六翮香像濒死前的盛放。陆瞻猜想自己大约没有多少时间了,于是绝口不问净身之事,将余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看芷秋,温柔地,仿佛是观察一株花是如何结缔盛开。

  这日吃过午饭,芷秋便招呼着桃良几个将一个长久不用的箱笼搬了出来,髹红描金的柜面上盖了灰,桃良拿着个白羽鸡毛掸子扫着,“姑娘,这个搬出来做什么?里头的衣裳都是往年做的,如今爷也穿不上了。”

  “谁说穿不上?”芷秋翻腾出一件白茶杂宝纹直裰抖落抖落。

  桃良与她一齐将衣裳牵开铺在床上,拿了银斗来熨,“就是身量能行,可姑爷如今都不穿这些颜色了。”

  “我做的,他就穿了嘛。”

  说话的功夫,陆瞻走进来,桃良退出去。芷秋提着衣裳在他肩头比一比,“嗯,还真是合适,你穿上试试看。”

  陆瞻也不多问,解了衣带套上,展臂自视,潺潺笑起来,“还别说,就像是比着我的尺寸做的似的。”

  “就是给你做的,”芷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眼睛弯成两个菱角,“不过那时候我还没遇见你,只好凭着你十二岁时候的个头,猜想着你十八岁该是个什么样子,倒是想得不差。”

  陆瞻往日穿的衣裳都是家里活计上的人做的,眼下蹭蹭衣裳料子,不是顶好的料子,却格外舒适,“你这是单为我做的呢,还是也为别人做?”

  “你说的‘别人’是谁?”

  他挤挤眼,“你晓得的。”

  芷秋狠狠剜他一眼,“你真是要疯了,哪有和自己和自己较劲个没完的?”

  陆瞻发着讪,仍然坚持不懈地环住她的腰,“好,都是‘我’!那你是爱从前的我多,还是爱后来的我多?”

  芷秋软绵绵地伏在他心口,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知道,没有从前,他也无法抵达后来。

  阳光浮起陆瞻衣裳上头繁脞的杂纹,有祥云、灵芝、葫芦、火珠、珊瑚,人间的至宝都满载在他身上,与他眼前。从前与后来,又有什么好跟自己计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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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刘禹锡《杂曲歌辞·浪淘沙》

  作者有话要说:18岁的陆大人在芷秋面前是幼稚了点,哈哈哈哈,25岁的陆大人明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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