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醉卧花树(二)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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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醉卧花树(二)

  庭院深沉,无人掌灯,明月无尘如玉镜,这里没有羌笛琵琶,只有轻蝉蛙声伴着星辰,似乎永世安宁。

  泼绿的院门前两盏绢丝灯未亮起,地上蹲着一个纸糊的灯笼,桃良带着新买的小丫头初月坐在门前。初月是外县人,年纪差桃良一岁,有些懵懂,朝黑漆漆的门缝里溜一眼,十分疑惑,“桃良姐,咱们怎的不进去呀?院里屋里都没上灯呢,仔细一会子爷骂。”

  桃良抿着唇笑,“你现在进去,他才要骂呢。”

  “为什么呀?”

  清风徐徐,拂动桃良的裙,她托着腮望向银河,不答话。傻笑半晌,见千里烟波里走来黎阿则,正带着几个火者四处查访。走到跟前来,灯笼将二人晃一晃,“怎么不在院儿里呆着,在这里坐着做什么?”

  不好答话,桃良便羞着脸笑,黎阿则会其意,一阵心猿意马,与身旁张达源招呼,“查了夜,咱们到翠中阁去歇一夜。”

  “成啊,”张达源搭搂着他的肩,一路呼朋引伴而去,“那个芍容姑娘天天念叨你呢。”

  嘻嘻哈哈的调笑生被夜风吹近,令桃良的脸褪了色,失落之际,见门吱呀一开,陆瞻站在里头,“进来吧,去点灯,叫人打水奶奶沐浴。”

  碧天今夜流银,照着各有各悲喜,欢心失落里,黑暗渐褪去,楼台彩云归。

  自方文濡说定要走,云禾总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只等他来瞧她时好一阵,人一去,就仍趴在帐中懒吃懒睡的。这日下午,二人在外头一花厅相聚,黏糊了足有两个时辰,正赶上花情正艳,相思正浓,方文濡却要走。

  云禾满脸的不高兴,在一张好大的官帽椅上盘着腿打着扇,“你是要忙着到哪里去?急成这样子,难不成外头有相好的了,赶着上她那里去点卯?”

  她恼起人来,叫人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方文濡深知她的性子,不敢妄动,将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又拔了回来,“我的姑奶奶,有正事,衙门里正装粮呢,我趁着这功夫跑来瞧你,眼下大约装好了,我要去同衙门里清点了办交付。”

  厅上搁着冰,她还恼得心火热,抬眼瞪他,“是公事要紧还是我要紧?”

  “你要紧,一百桩公事也没你要紧,”方文濡挤到椅上坐下,握着她两个肩头,十二分耐心地哄,“可你瞧,我又不好到后宅里去,在这厅上,顾忌着人来,我连亲亲你都不敢,你叫我在这里憋闷着做什么?不如我去将公事办了,明晚来瞧你,晚上下人们也不出来走动,便宜些。”

  适才压住了云禾的小性子,十分深明大义起来,“那你去吧,可将公事办好哦,别叫人以后讲那毛手毛脚的新科状元郎是我袁云禾的夫君,我麽可丢不起那份脸的呀。”

  方文濡起身,郑重地拜了个礼,“谨遵先生教诲。”

  这厢嘻嘻笑着,可等他一去,那笑就滞在脸上,将落不落的,似一颗愁心关不定。想到他不日就要启程往浙江去,一霎就没了精神,回房倒在帐中昏昏沉沉,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

  正欲睡去,却听芷秋进来,坐到床沿上拉她,“快起来,整日躺着益发没精神,正趁着天色还没暗下来,我与你到园子里逛一逛,来了这几日了,还没好好逛逛我们家这园子吧?”

  云禾恹恹坐起来,耷拉着抛家髻,整个人沉心添病,“姐,我不想去,懒怠走。”

  绣房里昏帐配闷椅,芷秋挪到边上一根杌凳上头,又嗔又叹,“你这鬼丫头,人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不是讲好了两个月那边一切安置妥帖了就回来接你家去的?你这个样子,岂不是给他心里添病?他还能安心去呀?人家是去办大事做官的,要依你,难不成他一辈子无所作为,就守在你身边才算好?”

  纱窗里金光未褪,一线线尘埃浮动,落在云禾的裙角,她深攒细眉,满面愁态,“姐,他有志向,既然苦读多年考了功名出来,难不成我会拦他?我只是心里有些毛毛躁躁的,总怕他在那边出什么事情。”

  芷秋一笑,山野神仙似的淡然,“我说句不好听的,要出事你就是呆在家里也躲不过去。你放心好了,方大人是文曲星下凡,自有上天庇佑,且有后福呢。走,咱们今日园子里逛逛,明日到隔壁去瞧瞧雏鸾,好给你散闷啊。”

  这便罢了,二人领着桃良与骊珠,出了院门便乱转悠。往前芷秋因怕撞上陆瞻母亲,触了她的病根子,不爱出来溜达,故而许多路还不大熟。

  两个人沿着一垂花门踅出,即是一片绿野开阔,楼台烟波。暗柳飞莺,小桥芳草,蜂蝶正忙,蜻蜓栖枝,渡水渠,临游廊,百花染胭脂,石磴点苍苔。

  逛了大半时辰,天色渐暗,月起天澜,一行便要折返。芷秋云禾相挽,刚转了绣鞋遐暨至一棵葱蒨槐杨下头,云禾却见院墙下有棵芭蕉无风而动,唬得挑扇朝芷秋一指。因天色黯淡,两个人歪着腰枝瞻望半晌,只当是哪里来的野猫野狗,不想里头芭蕉下竟钻出个人来!

  芷秋心内一惊,忙拉了几人避在杨槐后头,待那人走进了,才借着月光瞧清是个男人。那男人穿着牙白圆领袍,罩半额乌纱,窥其装扮,必然不是园内小厮,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姐,该不是强盗吧?”云禾猫着声儿在云禾耳边轻问,芷秋立时将一指竖在唇边,示意其噤声。

  再往后头瞧,只见那男人一路小心避障,走到几人对面的一处院门前,左右顾盼一圈儿,方拂袖叩门。旋即门扉启出宽缝,开门是位姑娘,手上挑着灯笼,昏黄的烛光一晃,芷秋唬一跳,原是祝晚舟的丫鬟红缨……

  待那男人闪身进去,院门阖拢,芷秋几人由杨槐里冒出来,往原路折返。云禾听见是祝晚舟的住处,惊落了下巴,“姐,这男人大晚上的由钻个狗洞进来寻祝晚舟做什么?这男人是谁?”

  几人也没来得及打个灯笼,正借着月光或是远廊的灯稍稍看路,芷秋不备,绊着个什么,趔趄一下,幸被众人搀住。这厢拂拂胸口,朝云禾剔去一眼,“一个男人,大夜里的钻别人家院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与祝晚舟,”云禾回首朝黑漆漆的来处瞧一眼,有些不敢信,“通奸?我的娘嗳,这事情姐夫晓得吗?”

  “我看大约是不晓得,”几人且行且进,踅入一个月洞门,芷秋颦额浅浅,迤逦踏红尘,“他与这祝晚舟,八百年也不见一面,自我来后,更当没她这个人似的,哪里能晓得?往前听说祝晚舟原有个未婚夫,是杭州通判一位通判家的公子,好像前不久调任苏州做县丞了,没准就是他。”

  “那可要告诉姐夫?”

  芷秋稍止一步,将头缓缓摇一摇,“先不要告诉他好了,他的侍妾,在园子里头偷人,是个男人心里就会不痛快,何况他有那么个心病在那里,要是他知道了,少不得心里更过不去。”

  几人听其吩咐,将事情默下。皓月里,芷秋踅回房中,见陆瞻刚归家,正在床前站着换衣裳。她走过去,接过初月手上的普蓝道袍替他套上,转到跟前来系衣带子。

  隔近了便嗅见他身上的绿醑香,甘甜而清冽,她仰脸望他,比往日更显温柔,“到哪里吃酒去了?”

  陆瞻俯下半身亲一亲她,嗓音如一捧山泉,“沈从之的夫人有了身孕,在长园摆的局,宴请了大小官员。我这里坐局的是惠君姑娘,她请我问你与云禾好。”

  “下回你也问她好,告诉她,改日我请她到家里来玩耍。”芷秋见他踅到书案后头,便在桃良手上接了一盅冰萃茶踅过去,“沈大人夫人有了孩子,是不是该送份礼去相贺?我也不认得他家夫人,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

  “不必了,与他,没什么客气好讲,他也不在意这些。”

  他又将那个匣子打开,取了一丸药扬头咽下。芷秋在身后对灯沉默,他扭头看见,挑起她的下巴窥一会儿,“今儿怎么瞧着不大高兴?谁惹你了?说来,我打他。”

  说话间环住她到临窗一张榻上去,推开窗,对着房檐上的明月。芷秋打起扇,窥他一眼,“嗳,那个祝晚舟,你喜不喜欢她?”

  他靠在榻背上,手指勾着芷秋的腰带绕圈儿,“什么喜不喜欢的,她给你找麻烦了?”

  芷秋淡如秋色地笑,偎去他怀中,“没有,我是想着,你要不喜欢她,何苦将人家困在这里,还放她回家去不好?咱们还能少一份开销,何乐而不为?况且你从前不是讲,人家先前原有婚约,不如放她回去嫁人,免了她的灾,咱们也算积德行善。”

  月光凝滞在陆瞻面上,连他拉扯她衣带的手也稍顿了一下,“做我的侍妾,是她的灾?”

  不想又触及了他的自尊,芷秋忙抬眼以证清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讲,你又不喜欢人家,白让人留在这里做什么?人家也不到二十岁,大好的青春凭白耽误在这里,不如你发发慈悲?”

  陆瞻适才微笑,接着扯她的腰带玩耍,“不是我要耽误她,是她父亲将她送来的,我若现在送回去,就是不受人的礼,有些时候,不受礼反倒不好办事。等事情办完了,我就放她回去,只是她已经到了这里,出去想再嫁人,恐怕也难。”

  “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咱们往后放了她,咱们不亏心,何苦叫她没日没夜地咒咱们?”

  “好,这事儿听你的。现在,你听我的。”

  他将她的腰带拉开,扯出扎在里头的衣衫,青纱绿裙,很快散了一地,月光爬上来,似林沼翠烟。陆瞻迷失在里面,却永远到达不了终点。他仍被困无望地徒徙中。

  很快,便是离别之期。方文濡赴任宁波府,由陆路中转杭州交付粮食,一早检点人马,穿上彩绣鹭鸶大青补子袍,戴着乌纱帽,与云禾在官道上辞行,芷秋不放心云禾,怕她哭,便一路陪同,只在自己的马车里不下车。

  官道上来往繁杂,云禾戴着长帷帽,撩起一条缝,冲方文濡招招手,“嗳,傻子,这回我的脸可没烂,你怎的不说将帽子揭了你瞧瞧?”

  身后站满一百多押送粮食的官兵,纷纷半斜着眼窃窥这身段玲珑的女子。方文濡忙将她的手拽住,阖上了那条缝,“这一大堆男人呢,揭了做什么?快放下,别叫人看见。”

  云禾在纬纱里撅起嘴,“哼,酸状元,难不成我见不得人?那你进来,我瞧瞧你。”

  因他新官上任,又不是管这里的主,后头官兵皆不惧怕,三五两个地交头接耳,细细私语。方文濡踯躅一霎,还是掀了她的纬纱,将一顶乌纱帽钻到里头,“我的脸都要丢尽了,姑奶奶,你还想怎么的?”

  “要你亲亲我,你敢吗?”

  背后的窃议声愈发大起来,两个人用头发丝儿都能想得到,必定是一切“伤风败俗”之类的詈词。但犹豫间,方文濡还是吻在了她的唇上,始终半弯着腰。

  近眱着云禾亮晶晶的眼,他倏而笑了,“等我回来,老老实实、好好在园子里呆着,我是个迂腐之人,可受不了你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他退出纬纱外,正巧有一小吏上前,“大人,咱们赶紧走吧,只怕晚些时遇到流民哄抢粮食。”

  “好。”

  方文濡回首过来,隔着轻纱静望云禾片刻,退了两步躬了腰行礼,“快回去,别在外头逗留,我走了,劳驾稍等我二月,回来接你。”

  言讫转身而去,云禾绞着一副哀肠踩着黄土紧赶两步,刹那月缺花飞,眼落别离泪,万声保重将息,都在楚岫崟岑中。很快便在现实里驻足下来,眼望他一身青袍被山风掠起,嵌入了茫茫青峰之中间。

  云禾想喊他回首,却到底没有启口,她虽只是个最末等的乐户女子,但她知道他读书人的志向,像他肩头浮起的山川,他将以孱弱的肩膀,去挑着千里山河。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无尽等待,并祈祷——

  愿此去,前程万里,鸿儒展抱负。

  回城时,芷秋闷在马车里,撩起帘子往外望,只见迢迢黄土路上,有相互搀扶的零散流民,几乎个个儿蓬发垢面衣衫褴褛。芷秋心内一动,搁下窗帘,反撩开车帘,旋即见一差役上前拱手,“奶奶有何吩咐?”

  “咱们是从哪条路回城?”

  “哦,大路上设了关卡,扎了流民营,围了许多乱民,恐怕惊着奶奶,咱们往小路绕一段到城门,奶奶莫急,中午就能进城的。”

  芷秋稍思,莞尔一笑,“咱们走大路吧。”

  那差役险些被这一笑晃得神魂颠倒,却劝,“还是走小路吧,这些流民饿疯了,要见着咱们的马车,还不知怎么哄抢呢,奶奶金尊玉贵,只怕叫那些暴民瞧见伤了奶奶,咱们回去,也不好同千岁大人交代。”

  “走大路,”芷秋放下车帘,不容质疑,“什么金尊玉贵,我不过也同他们是一样的。”

  那差役无奈,只得叫人径直走大道。大约颠簸了半个时辰,便能隐隐绰绰听见哭声喧天,合着山风回响,芷秋撩了帘子去瞧,只见道路倒尸三两,三五伏地痛哭,吓得她丢了帘子避眼车内。

  桃良亦听见了群群索索呜咽哭声,亦要撩开帘子去瞧,“姑娘,瞧见什么了?”

  怕她年少不经,芷秋忙将她的手拍下去,“外头死人了,你不要看,仔细吓得你晚上睡不着觉。”

  言讫自己复撩帘子去瞧,又见短褐穿结成群,蓬衫荜衣成堆,马车越往前,流民拥挤越多,个个立无力,坐无形,再见远处一块草地上搭了二三十顶帐篷,圈了木槛,合成一寨,偶有士兵差役穿插而过,睁着冷漠的眼,满见青天下生灵涂炭,黄土上呜咽不止。

  芷秋心内说不出的憋闷,马车颠簸而过中,恍瞧人堆里有个几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饿摊在地上,来往陋履皆绕其而过。芷秋想起上回在街市上的遭遇,又想起陆瞻的话,只将一颗善心暂且捺下。

  可颠簸一阵,抬眼见那几个女孩子渐远,芷秋倏然难忍,唤停了车,正巧云禾早起为方文濡做了点心,余下一些。芷秋摸了条绢子扎在其中,念上回教训,便自下了车,叮嘱差役小厮将马车赶入路边林中,看好车内的姑娘。这厢戴着长帷帽,就往对过流民堆里走去。

  正遇开粥,流民倾数往营中几口大锅前涌去,芷秋趁势将点心搁在一姑娘胸口,什么也没说,往回行去。

  不想途中蹿出几个鹑衣鹄面的青年,芷秋脚步一顿,轻退了两步,陪着笑音,“几位,我就是路过,正要进城,营里好像开了粥,就不耽误各位吃饭了。”

  因见她衣衫华丽,几人就想取些金银头面,废话也不多讲,伸手揭了她的帷帽,果然见斜插玉簪,碎攒珠翠,连两副耳坠子也像值不少钱。几人前头伸手欲抢,芷秋忙旋裙往后跑,想着到营中叫官兵!

  恰巧撞在一人胸膛里,抬眼一看,又是窦初,芷秋忙往他身后躲。窦初一见追来的几个人,便明了事,唤来几位官兵将几人押了起来,回身睨她,语气有些不耐烦,“且将你的菩萨心肠收一收,怎么尽惹事儿?”

  芷秋见他两次救了自己,也不计较,反言谢,“多谢窦大人援手相救。”

  “你到城外来做什么?”窦初见她屡屡遭难,心里窝了火,既不尊称,也不客气,“眼下城外乱得很,到处都是饿昏了头的人,你不在家好好呆着,出来瞎跑什么?”

  “我是来送一位朋友,给窦大人添麻烦了,真对不住。”

  正说着话,远远听见一男人叫喊,“姐姐!”芷秋回眸,原来是韩舸由营外过来,走近了才瞧清,面上满是倦色,一笑还似少年,“姐姐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可有人护送?”

  芷秋一笑,桃脸香新,露冷菊香,“我与云禾到城外送方状元到浙江赴任,想着官道上回城近一些,便走了这里,马车都停在对面林子里呢。韩相公,许久不见,你像是长高了。还没恭喜你呢,要当爹啦。”

  韩舸拱手谢过,将她往外请一请,“姐姐快上车进城去吧,这里乱糟糟的,当心伤了姐姐。”

  那窦初见她待自己笑得十二分的客套,待别人却笑得如此亲近,有些吃了味,横臂将韩舸一拦,“韩主簿,我正要回衙门里去,正好带人护送陆夫人,你请留步,回去忙吧。”

  又不知从哪里拾回了帷帽,擅自罩去芷秋头上。芷秋不曾堤防,小吃一惊,到底没说什么,只与韩舸拜别往那边去。因绣鞋上蹭满了黄泥,上车时不慎滑了一跤,疼得吃紧,搦动不得,被窦初一把提溜了上去。

  一路就任桃良揉捏着脚腕子,仍不见松快,掀裤撩袜一瞧,一个脚踝肿得老高,到园子前仍走不得,云禾几人也抚将不住。窦初见几女吃力半晌,连马车也未下,小厮们又不敢妄动,他便半推半就,抖着胆颤着心,将芷秋揽腰兜抱起。

  未成体统,芷秋忙挣,窦初死死勾着她,二人僵持不下之际,碰巧陆瞻衙门归家,远远瞧见,登时冷了脸,“窦大人!”且行且进间,气势逼人,“大庭广众之下,这是做什么?”

  窦初忙将芷秋放下,伏跪在地,“请督公恕罪,卑职斗胆犯上,是、是因为夫人的脚崴了,走不得路,姑娘们搀不住,小厮门又不敢擅动,卑职万不得已,只好、只好越矩了……”

  谁知陆瞻并不理他,只将一片暮云灰的衣摆轻轻擦过他的肩,在他身后抱起了芷秋,一行人往门里去,独留他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似一条丧家之犬。

  且说芷秋被陆瞻抱在怀内,一路依花傍水而去,半晌不得一言。芷秋还忆着城外惨状,也不说话,两个人闷不做声地回了房。

  陆瞻叫人请了大夫来瞧,大夫正了脚后涂了药,交代几日不能下地行走,其余无碍。陆瞻听见无碍,便独往东厢书房里去。

  芷秋见他弃己而去,方觉有些不对味,茫然望向云禾,“你姐夫是怎么了?话也不讲一句,也不问问我好不好疼不疼。”

  三两姑娘围在跟前,皆是茫然,独云禾清醒,“我的姐,你平日里最会拿捏男人的一个人,怎么今日糊涂起来?他是见窦大人抱着你,吃醋了呀!”

  细思来,倒像是那么回事儿,芷秋便也后知后觉地笑,“唉,想我自嫁给了他,再不用每日耍心眼玩花招,一时不妨,竟然也糊涂起来了。罢了,你且去,小桃良,去请你姑爷来,就说我要死了,问问他管不管埋。”

  莺雀一散,果然见陆瞻屏风后头踅出来,走一步捱一步,不拿眼瞧她,“崴个脚而已,哪里至于死人?忍两日疼就好了。”

  芷秋心知陆瞻凡事往心中藏,男女之事更甚,料想他那心疾,少不得便是因此积下。便拿出十分本事,在帐中拈着绢子哭哭啼啼地抹眼泪,想勾出他心内积郁出来,“照你这样讲,还是死了好了。我是最怕疼的,往前每每骨头疼起来时,便在床上连夜打滚。自用了你叫应天府太医院开的药,已多时不疼了,如今脚又疼起来,我哪里受得住?”

  陆瞻听见她哭,笑坐到书案后头,“什么死呀活呀的,过两日就好了,叫你哭得似个天大的病症一般。”

  “既不是个天大的病症,你往外躲什么?”芷秋抽噎个不停,拿眼乜他,“大夫才瞧过,你就往外去,我只当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同大夫在外头避着我说病症呢。”

  因怕她这泱泱淌淌的劲儿,陆瞻又挪到床沿上安慰,“就是崴着个脚,你怎么疑心病这样儿重?上过药,将息两日就好了,哪有你说的这样?还哭起来了……”口中说着,捡了帕子替她抹泪,“快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紧了。”

  芷秋倏而笑起来,半个身子扑将他在手臂上,“我疑心病重?不知道是谁疑心病重呢,瞧见人家搭了把手,就暗里不痛快。当初要是我嫁给了他,你又该怎么着呢?”

  陆瞻长叹一声,垂眸看她,“无非再痛一次罢了。你别忘了,我忍过最痛的酷刑。”

  槛窗一半月,吟成几句断肠诗,说不尽满怀心事1,芷秋想,她有时间慢慢勾出他满心的苦楚,还不急。

  可事与愿违,陆瞻的身体就如城外日渐溃痈的流民,长年累月的丹药并不能令他羽化成仙。

  城内依旧小院闲庭,半簇莲花,星满凤凰楼。天还未亮,只听佩环响彻,西风吹堂,香炉正半凉,檀郎伴月而来。

  此般撩开帐,只见雏鸾睡得正香簟游仙,还陷落在黑甜梦乡。似觉眼前有个影,恍惚饧涩醒来,一见韩舸,便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因谢昭柔有了身孕,韩舸在她屋里歇得多些,可每番晨起,必要来瞧瞧雏鸾。雏鸾抬眼往窗外一瞧天色,十二分的不乐意,“往后你若歇在大娘那边,就不要来瞧我了,有这会子功夫,多睡一会,省得月亮还没下去呢就急着往城外去。”

  韩舸笑着吻她,由丫鬟手里接过一碗药,一汤匙一汤匙地喂给她吃,“我怕我不来,你又偷躲着不吃药。”

  吃了药,又喂了她一颗蜜饯。雏鸾被这一苦一甜折腾得清醒过来,枕在他的肩上,“吃了也没用,也不见好,二哥哥,我记性可是越来越差了,往前许多客人我竟都不记得了。”

  “记他们做什么?记得我就得了。”韩舸将她扶正,捏着一张绢子替她揩嘴,“我要走了,你今日不是接了隔壁两位姐姐的帖到浅园小聚?快起来吧懒姑娘,收拾收拾人也该到隔壁去了,你好好乐,我下午就回来。”

  “今天怎的这样早?”

  “姐姐做生辰,我不得赶着去拜个礼?”

  “对对,虽说不是姐姐的正经生辰,可打到了月到风来阁那天,就当是她的生辰。姐夫在外堂开了席,你早点去,大人们都到呢。”

  韩舸笑一笑,爱不够她的傻,在她唇上啄一下,“好,你快起来吧,早去蹭姐姐一碗寿面吃,我这就走了,勿送。”

  此间出去,明月渐残,却不过寅时末,天色尚暗,街市路道交错,各商户前皆点了灯笼,有的已经取了板开了门。千家万宇渐有人声,炊烟袅袅直上银河九天,一片昌盛繁荣之幻象。

  可这是假的,韩舸知道,城外有几万无立锥之地的百姓,也尚无五月粜新谷。因着这个,知府衙门上才开了集议,招来苏州本县衙门各级官吏。

  这厢赶到,只见后堂灯火通明,却来人尚少。韩舸自拣了末位上一张官帽椅坐下,递嬗与后到的官吏行礼。只等众人到齐,祝斗真方姗姗赶来。

  理着乌纱帽坐到高堂,半饧着眼睃睨下头二十几位官吏,拖沓着嗓子,“诸位,本官昨日收到长洲、常熟、太仓、吴江等地的急递,这四地加起来,已有十万多流民朝咱们苏州城内涌过来,加上城外现有的几万流民,那可就是十几万数啊,你们可想出个应对的法子没有?”

  下面雅雀皆默,左右顾他,片刻无声。祝斗真心内拱起火,将手狠狠一拍,“这可不是同诸位开玩笑,等死的人多了,纸是兜不住火的,到时候朝廷里问罪下来,咱们个个都得掉脑袋!”

  见他动怒,本县县令顾泉讪笑,“大人稍安,百姓遭难,我等皆为父母官,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库里空空,且容下官们再想想法子。”

  对过坐的是同知赵昱,四十多岁的年纪,吹着胡子,靠在椅背,“韩主簿,你在城外监守,你说说,眼下死了多少人?”

  韩舸将各人看一眼,面色沉重,“至昨日终,登记在册的就有两千多人,眼下粥厂设的粥,比先前愈发的清了,跟喝水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引条水渠来叫百姓喝水度日算了。每日死亡人数越来越多,百姓皆是饥饿待毙,从前一天死两三个,近日每天死七八个,再下去,就是十几个、几十个、饿殍遍野,尸填山林不过指日可待而已。”

  众人见他似有讥意,皆生不满。顾泉是其直属上司,冷眼睨他,“你这是什么口气?赵大人问话,你好好答就是,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那姓赵的同知往下首睐目瞧他,手上握着一串念珠,一颗一颗地扒拉着,“韩主簿,你将造册的人数改一改,今日始,百数化一,死了百个,就记一个,册子上数目多了,多有不好看,还是为苏州府留点脸面的好。”

  韩舸在椅上将一身青袍挺得笔直,下颌咬一咬,“恕卑职不能从命,朝廷有规定,灾情当据实上报。我还想问问各位大人,为什么不将苏州的灾情上报朝廷?”

  “你!你这是什么话?!”顾泉大怒,拍着几怒目瞪他。

  “卑职不过是心有不解,问句实话罢了。”

  “你怎么知道没上报朝廷?”祝斗真在上靠着椅背,手上闲翻着一本公文,“上年长洲县一遭灾,本官就上奏了朝廷,若不是圣上天恩,拨了粮赈灾,眼下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岂止这一二千?”

  韩舸索性拔座起来,朝众人一望,“既然朝廷拨了灾粮,那为何粥厂的粥里并无颗粒?”

  祝斗真挑须一笑,两手扣在腹前,“浙江有战祸,借了粮支援浙江,这还是你那连襟陆督公下的令,你有什么不服气的,就去问他老人家。眼下且说正事,该去哪里集粮赈灾?满堂上就你韩主簿最忧心百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不如你韩主簿拿个主意出来。”

  众官吏皆目露讥讽盯着韩舸,韩舸默然一晌,踱步回坐,“依卑职之见,再有两月,就是缴纳夏税的时节,应向朝廷请奏免了苏州这一年的赋税,各县里征收一些粮食分给几县灾民。至于这两月内,可向府内各位大乡绅大商贾征捐一些善银支援灾民。”

  上奏朝廷免税,那就意味着兹事体大了,姜恩祝斗真等人正是要捂着这个口子不使朝廷追究,怎会轻易上奏?如此便将上奏之事按下不提,但笑不语。

  下首又有官吏笑站出来,乜眼斜望韩舸,“这些乡绅豪强,平日不欺诈百姓就算好的了,你还想从他们荷包里掏银子?韩主簿只怕过于异想天开了些吧?横竖我是拿他们没办法,谁出的法子谁去。”

  韩舸挺直了腰负手,“我又没推吴主簿去,我韩舸去就是,且我韩家,带头出一千两银子,以圣上天恩之名,赈济灾民!”

  众人一听要出银子,个个儿垂眼避他,无人响应。韩舸冷眼睃遍众人,寥落一笑,拂衣而去。

  一轮太阳由他的肩头跃起,寂寞且恬淡地,驱散鬼魅。

  男人们的官场尚且波及不到女儿们的后宅,这里仍旧是罗帕结纱,落英聚首。正值金乌当空,一群妇人皆是精妆细描,锦衣花缎,打扮得五光十色地汇集于水榭亭阁,特为芷秋贺寿。

  男人们尽在外头厅上坐席,妇人们皆到内院千羽阁内,里头摆了三桌,除了芷秋、云禾、雏鸾、谢昭柔、袁四娘与阿阮儿围一张案。下剩两桌席面则是苏州府内大小官眷,因为听见芷秋千秋,官人家妇人们未肯放过这一巴结的好时机,纷纷备礼而来。

  莲池对岸小亭上有一班小戏唱着昆腔,隔得不远不近,映着绿水粉荷,好道个如梦似幻的蓬莱仙洲。

  芷秋是主人,自然少不得招呼,这厢瘸着脚,一拐一拐地游于各案,笑得满面春风,“各位太太奶奶,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是小小生辰,竟然惊动了各位的芳架。请恕我招呼不周,各位都请随意吃喝,不要见外才好。”

  她向来八面玲珑,列座官眷妇人虽然打心底里瞧她不起,却都纷纷赶着奉承,“奶奶这是哪里话?承蒙您不弃肯招呼我们才是我们的福气。”

  那也堆着一脸笑,“就是,从前就听说奶奶天姿国色,如今一见,叫我等都无地自容了。奶奶腿脚不便,快到席上坐着吧,可别劳累。”

  这也堆着一连笑,连带着丫头将芷秋搀回座上,“奶奶快安心坐着,不必招呼我们,我们都是不讲客气的。”

  独有一位守道大人家的奶奶不大爱笑,这位奶奶姓乌,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出头,颇有些自视清高,因其夫素日流连烟花,便对上席座着的一窝倌人十分不屑。

  这便趁着戏鼓喧染凤凰楼的功夫,同身侧一要好的妇人抱怨,“你瞧瞧,咱们一班官妇来贺她的生辰,她反倒将一窝鸡请到上席去坐,这是瞧咱们连鸡都不如了?”

  那妇人不欲惹事,又不好臊她的面子,只得胡乱混了两句,“嗨,人家是千岁夫人,想请谁坐上席就请谁,咱们还能说什么?况且那都是她自幼堂子里一道长起来的姐妹,随人去吧。”

  这乌夫人满腔恚怨不肯息事宁人,“我就瞧不惯这些倡伎,一个个狐狸精似的,你瞧瞧上头那几个,成什么样子?要不是我们爷求我,我是一万个不肯来的。”

  正巧芷秋一行都是耳听六面眼观八方的主,皆将窃议悉数听了去。云禾便是头一个不服,磨起牙来,“既然一万个不肯来,就别来才是,要不是因为她们来凑热闹,咱们姊妹自己乐呵乐呵多自在?”

  谢昭柔捧着半个小肚子压将了身子嘀咕,“这些个官妇向来都是自命不凡,不要理她们,咱们吃咱们的酒、听咱们的戏,一会子她们无趣,自然就不说了。”

  却又听见两妇人议论,“谁让人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你不想瞧人脸色,也嫁位千岁爷去嘛。”

  “哼,什么千岁爷,送一百个给我我也不要,且不说没根的人有什么用?就说我们爷讲的那话,这没根之人都不是个人,个个阴阳怪气不好伺候。你方才外头进来时瞧那陆督公,凭他长得再好,里头是烂的,也无用。”

  喧哗满楼台,唯独这一席话似飞箭射进芷秋的心肺,顿使翠眉挂恨,香冷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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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元周文质《双调·落梅风》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大家十分忧心云禾与方大人的结局,大家安心,结局会he的。

  非常感谢各位小可爱这么认真看文,写了这么多用心的解读评论。

  我确实是个文案苦手,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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