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前程如火(七)_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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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前程如火(七)

  细风阵阵,佩环摇影,这一个仲夏的夜,时光仿佛静止在一瞬间,只有几家铺子前的灯笼曳动不停,将清凉一缕一缕地迎送。

  马背下来游郎,一步步地捱近,可真当跟前,方文濡又突兀地止步在三尺之外。欠了春情债,哪得诗可卖?他怕她怪罪,不敢上前,只好岑寂地望着她。

  风露沾满绣罗鞋,云禾像是脚下坠着个千斤重的什么,亦使她不能往前,不近不远地与他相对。他们分别太久了,比远去的春天与来年的春天之间相隔更长光景。

  他与她想象中总是有些不一样了,譬如他下巴一层淡淡的胡茬,像荒原里复苏的一片芳草。云禾偏着脸将他反复钻研,渐渐地,露与泪齐坠,吧嗒吧嗒坠在她浓艳的裙,如火添油,令她像在绝境中焚烧的一缕烈焰。

  一抹如烟的艳色催迫了方文濡的雄心壮志,他又启步走过去,带着愧色牵强地扯一下唇角,“我走得太久了,你都不认得我了?”

  云禾不说话,眼睛滑过了恨、怨、愁……千般万种,都是荧荧闪闪的眼泪,如银河绚烂。

  可“追兵”哪管得这些离情别绪,为首一人站出来,先朝云禾见了礼,说话却不见客气,“七奶奶,跟我们回家吧。”

  骤听“七奶奶”,方文濡一颗心抖了抖,来不及细问,挡在了云禾芷秋面前,“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小沈大人的亲卫,”那人朝云禾翻翻掌,笑意凛凛,“这位云禾姑娘是我们府上的七奶奶,前不久走失了,大人派我们追回。我们一路寻到济南,没成想,方大人,真是巧啊,竟然在这里也遇见您。”

  方文濡听得一头雾水,回望云禾,云禾狠剜他一眼,忙两把将眼泪擦了,“什么狗屁‘七奶奶’,你这么爱伺候你们主子,你怎么不撅了屁股做这个‘七奶奶’?!”

  那人脸色一僵,“你!”

  “你你你你娘的坏心烂肺,我看你是在放你娘的屁!”方文濡姐姐皆在,云禾胆也壮了起来,翻着腕子抵住腰,“我告诉你,你们奶奶白纸黑字写着呢,将我袁云禾赠予月到风来阁为伎,契书现还在姑奶奶身上揣着呢!要捉拿我,叫她亲自来!”

  “爷吩咐了,奶奶签的文书不算数,特叫我等将七奶奶追回!”

  “他说不算数就不算数?王法是他沈从之写的?”

  方文濡冷耳听了半晌,摸清了是非曲折,没功夫心痛,先叫云禾拿了契书出来瞧了一眼,“不错,是你们家奶奶落款按过手印的,算不算不是你家大人说了算,是律法说了算。你们若是执意抓人,那就是强拐乐女,对簿公堂,你们沈家可占不到便宜。”

  “方大人,七奶奶的户籍可还在我们家呢。”

  “有契约在此,过户不过是公事公办的事情,你们想反悔,那咱们顺天府见!”

  那几人深知方文濡受召进京,一时不敢妄来,只打下主意,使一人快马回苏州禀报,其余人一路跟从云禾,再听令而动。如此这般,咬牙散去。

  长街里敲了二更梆子,街巷已无人影,方文濡牵着马,一路将几人送回客栈,格外要了间房,拽着云禾进屋去。

  屋内新点了两支蜡烛,一火如豆,片刻窜得细长,在门窗投进来的风里昏昏摇曳。

  方文濡一路都想着细问“七奶奶”的事,可骤然进了屋,见云禾坐在榻上狠狠打扇,他又忘了问,只想着去抱抱她。因此忙叫了水来,扯着衣摆将周身的泥点子搓一搓,又洗了把脸,方才敢挪到她身边去。

  “我的姑奶奶,你怎的不说话?”

  话音甫落,就遭到云禾一记冷眼,“你是哪位大人?我凭什么要同你讲话?”

  “我太久没回,你想是生气了?”见她又扭回去,方文濡忙去追她的眼,“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在宁波时想着送了货船出海,就要马不停蹄赶回苏州接你的,谁知海上不平,叫海寇将我掳了去。我好容易才逃出命来,那天就要启程回苏州的,不想又赶上皇上传旨下来召我进京,圣旨哪敢违抗?我便只好转道去了京城。”

  死里逃生的一番遭遇在他口中讲得平常,但云禾却听得揪心,茫茫深海,不知他是如何熬过去的。

  就要询问始末,终归又三缄其口,仍旧乜来一记冷眼,带着幽寂的恚怨,“你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不管你,跟我不相干,你爱上哪就上哪去。横竖,我就当你死了。”

  “我死了?”方文濡将一只手爬到她肩上去,“我死了你怎么办?岂不是要做寡妇了?”

  云禾扭扭肩头,将他的手扭了下去,长袖拂风,烛光跳跃几下,扑在她鼓鼓囊囊的一片艳腮上,“哼,人都说你死了,朝廷里都报了丧,我早就做了一年的寡妇了。”

  说着转过脸来,眼角斜挑,目光挑衅,下巴却有些微颤抖,“你猜怎么着?前脚听见你死,后脚我便带着嫁妆嫁了沈从之,那嫁妆,还是你走前给的银子办的!我在他们家吃香的喝辣的,做了个阔奶奶,好不逍遥自在。你到底死没死同我有什么干系呢?我做别人家的小老婆,比做你的穷酸小老婆体面得多!你就是不死,也得做个活王八!”

  话音甫落,颤颤巍巍的下巴上已经挂了一滴泪,她似又所感,忙倔强地拈着绢子蘸干,谁知蘸干一颗,又一颗。

  窗外一弯弦月,如美人的新眉,淡而温柔。方文濡只觉她的泪水是落在了他的心甸里,将他在沿途风干的五脏六腑再度滋润。从别后,是非颠簸忽而滑过,至眼前,恩情未变,还似当时。

  倘若有什么变化,大约就是方文濡此刻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个“活王八”的身份,无怨无尤,不恨不悔,甚至还能笑出声,“说起这个活王八,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你知不知道,你也险些做了个雌王八……”

  他刻意架起眉峰饧起眼,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果然引得云禾歇了置气,匆匆将眼泪一抹,“什么个意思?你背着我讨大老婆了?!”

  方文濡慢悠悠地撩起衣摆翘起腿,拂一把衣摆上的水渍,“大老婆麽还差一点,主要是那女子家世不大好。也无妨,做个小妾还是凑合的,回头我叫她来拜见你,认你做姐姐,你们俩一道伺候我。”

  皓月当轩,千里寒光铺面而来,云禾呆怔半晌,心酸复心酸,酸成一片海将她淹没。

  缓缓下沉中,海面投来一束光,明灿灿的,像是银子的光,晃得她神思倏地清明起来,睐目鄙夷,“就你那点子俸禄,还想讨小老婆?我看你是在做梦。你瞧你这身衣裳,还是从前我叫师傅给你裁的,走了这一年,既然讨小老婆,老丈人就没舍件衣裳与你穿?”

  方文濡剔过笑眼来瞧她须臾,忽然一把将其搂在怀里,“瞧瞧,听见我要讨小老婆,连气也来不及生了。袁云禾,你跟我装样子,嗯?你一颦一笑,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明傻乎乎的,非觉着自己聪明得很。”

  “谁傻乎乎的?!”云禾抡着拳在他胸膛一通乱砸,砸得他龇牙咧嘴一番,打得这样,一个却不松手,一个也不强挣。

  他将两臂渐渐收拢,几如收拢他广袤的天地,暂时遗忘了那些壮志凌云的抱负,满足得不能再满足地阖上眼,他想,此刻她就是他终身的理想。

  云禾不过假意推拒几下,真真地将下巴慢搁在他肩头,在他膝上,在他胸膛,好像就免了人世的颠簸流浪,而她不再是个任人宰割的低贱乐女,是被他捧在手上的稀世珍宝。

  一想到自己也是个珍宝,云禾瑟瑟睫毛,抖下许多眼泪,洇在他肩头。她偏着脸安稳地停靠在他肩膀,望着他的脖子,将难以启齿的话十分轻松地讲了出来,“我跟沈从之睡过了,你在意吗?”

  她感觉到方文濡稍稍一滞的呼吸,某些本能之后,他转来温柔的笑脸,“你从前也跟好多客人睡过,他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云禾蹙额想一想,沈从之的五官面庞始终无法在她脑中聚起来,是散乱的、如烟的,像以往的每一个过客。

  不像他,不管分离多久,她始终记得他每一句话,每一寸笑脸。于是她扣紧方文濡的脖子,摇摇头,“没什么不一样,就是比别人有钱些。”

  “那不就得了?”方文濡伸出指端在她鼻尖上点点,骨头缝都庄重起来,“云禾,我走了那么多路,一步一尺,每天就离你越来越远。可走得远了,我就想不起那些事情,只想你,就单单是你,你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是不是闹着要消减斤两。我想明白了,你是乐户倡伎也好,千金小姐也罢,你只是云禾,我的云禾。我们分别已经太久了,再没有时间去在意那些多余的人或事。”

  云禾泪涔涔的杏眼像两轮月,闪烁着喜乐,伸出手将他长了浅浅胡茬的下巴摸一摸,“你好像老了些,”说着,笑容里露出一丝苍凉,“我也好像老了点。”

  “那不是老,”方文濡垂眼抓住她的手,滚烫的一滴泪掉落在她脸上,“是尘埃落定,踏实了。”

  她将脸埋在他胸膛里,渐渐地呜咽起来,越哭越凶,多少眼泪都流向他的胸膛,多少聚散离合,都走不出他这片浩瀚的天空。

  半晌,一把哭嗓闷闷作响,“你晓不晓得?除了小时候被牙子带出县里,我没出过什么远门,转来转去都在苏州。走的那天傍晚,我其实很害怕,山野的夜里,到处都是兽嗥,天气热了,路上还有蛇,常常将我吓破了胆。但我想着,你只身进京科考,也走过那么远的路,我只是在走你曾走过的路,我就一路挺过来了。”

  娇滴滴的女仙娘哪里吃过这些苦,方文濡想,但不代表她不够顽强,她曾熬过常人没有熬过的苦。他的怜惜里生出一股钦佩,因此爱不再单薄,变得更滂沱更丰满。

  他俯下去吻她,由衷地赞扬,“你真是我的女英雄。”

  将云禾夸得起了羞意,捶他一拳,“鬼的英雄!”翕然又吊起眉来,眼泪还未干,“你方才讲那小老婆是怎么个事情?你不讲个枝枝节节出来,我不依你,谁都别想进我的门!”

  方文濡搂着她颠一颠,眉目明朗,“按你说的,我那点俸禄,都不够你一人花的,还养得起谁?没有小老婆,说来唬你的。”

  “我不信!”云禾从他怀里挣下来,坐到对榻横目盯着他,泛着水光的眼里露出精明,“你这个人但凡讲事情,总有个影在里头,必定是有这么个因,你才编得出这些话来。”

  他拂拂衣摆,盘腿到榻上,“我讲麽可以,你不许生气。”

  “你先讲了,我才看我该不该生气。”

  僵持片刻,方文濡万分无奈,认命地点点头,“那时候我被海寇劫了去,那海寇头子复姓相里,专干劫掳商船、强抢百姓的勾当。他们有十几搜战船,船上常年架着炮台……”

  众多惊险的时刻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仿佛是一个刺激而新鲜的故事,云禾在对案双手托腮,听得倏笑倏愁,倏喜倏忧。

  金光黯淡,她拔了银簪子挑一挑,复亮起的光晕里,她好似看见她的情郎在渺渺茫茫的离别时光内,乘万里风,破万里浪,而她沉默期待地站在岸上,等候她的英雄凯旋而归。

  残月行西,又再晴烟靡靡,染芳草请碧,蜻蜓在野,蜂蝶花间,似这般光阴催逼,一行抵达京里。

  满街喧哗着北方话,卷得个舌头像是要翻出朵花儿来。芷秋云禾两个听得新奇,头回到京,倒是见什么不奇?坐在马车内将车帘子掀开条缝往外望。

  窥见崇闳楼宇富贵殿,王孙公子锦绣衣,街市车水马龙,行人喧阗。眼前滑过去的马车无不是饬饰精美,更是一众扑婢拥前顾后。二女暗暗咋舌,这可比苏州那些大户人家排场大得多!

  进了城门二里,陆瞻囚笼内抬起眉眼,唤方文濡,“你在京的下处是哪里?”

  方文濡骑马走在囚车旁,弯下一把腰,讪讪地笑,“是借住在同榜探花郎家中,兄也知道弟的境况,家中不太殷实,实在是外头租不起宅子。”

  陆瞻了然一笑,“是西安门外大街白云巷内梅琮府上?”

  “正是那位梅大人,他家二公子梅苏林与我同科,中了探花,现在翰林院当职。我到京时,他亲自来接的我,盛情难却,我就住在他家外院里了。”

  陆瞻舒展眉心略微颔首,“那你将芷秋云禾二人也领到他家去住,梅琮前年被派到了云南上任,家中男人少女眷多,她们住着方便些。你带着去了,他不会不给你这个面子。”

  方文濡点头一笑,这遭如此招摇地奔赴济南,又都知道他与陆瞻是连襟,眼下皆是避嫌的早早避嫌,观望的尚在观望。寥寥几数中,只有那位同科梅苏林最为热情。

  现在想来,既不单是他受皇上传召的缘故,也不单是同科的缘由,似乎还有那么点没点破的因素在里头。

  再往前一里,见有兵部的人围了街,驱散了百姓。路中站着镇抚司几十位缇骑,由崔元峰亲自带的队。

  两厢临近,崔元峰大步上前,与窦初见个礼,“窦大人一路辛苦,眼下陆公公就交给我们,办了交接公文,您先回家歇息几日,等都察院传见吧。”

  窦初回了礼,将几十缇骑睃一眼,因问起:“按说都察院审办的案子,人应该关到都察院的大牢里去,怎么要关到陆督公的镇抚司诏狱?”

  崔元峰将一把长刀伫在地上,两手交叠着撑在刀柄,微微后仰了眼,笑答:“镇抚司就是镇抚司,既不是陆公公的镇抚司,也不是我的镇抚司,是皇上的镇抚司,那自然就是皇上说了算。现在镇抚司暂归许公公的属下元公公管着,我们是领了皇上口谕来的,要不要我把圣意宣读一遍?”

  既要将陆瞻关押在镇抚司,又派了许园琛的人暂管镇抚司,皇上两边都照顾了一二。窦初暗自揣测半晌,又有些糊涂了,可既然赌到了如今,只得耐住性子等都察院传讯,于是签署公文,将囚车交与了崔元峰。

  这厢办完,各自散开,方文濡没有上谕,不好送到镇抚司,只转调过马到芷秋云禾二人车前,“姐姐,云禾,姐夫有交代,叫你们两个同我一齐住到西安门外大街白云巷梅家去,咱们这就走吧。”

  帘内传来芷秋如水温柔的声音,“方才前头没事吧?”

  “噢,没什么事,就是正常的交接。”

  “好,”芷秋笑笑,放心下来,“那就往你说的那梅家去吧,只是叨扰人家怪不好意思的,路上买些礼带去。”

  方文濡坐在马上默然发讪,倏听云禾嘻嘻笑起来,“姐,他没钱,他宁波带来的那点子俸禄,早在京里花光了。”

  说着便见车窗上嵌着云禾盈盈笑脸,挤眉弄眼地逗他,“状元公,你还剩多少银子?说个数来吓吓我,正好将我吓出精神来。”

  他前后瞻顾一番,将她的脸往窗帘子后头一推,“还有三两银子。”

  马蹄哒哒走着,云禾撩开一条缝,露出瘪着的腮,“那我岂不是要跟着你吃穷?”

  “我是穷惯了,”方文濡透过缝隙瞧她,单瞧见一只杏眼呼扇个不停,宛如蝴蝶振翅。他有些懊恼,既没有金缕衣,也没有凤头钗,该如何留住这只蝴蝶,“只是苦了你,从前锦衣玉食的,眼下要跟着我寄人篱下。”

  缝隙渐大,又露出芷秋一双眼,嗔嗔云禾,“你不要逗他了,好好过日子不好?”紧着递出窗外几张票子,“这里是二百两,你路上瞧瞧有没有像样的铺子,买些麝香燕窝什么的,给人家带去。”

  果真就买了肉桂冰片阿胶,并许多缎子,拐入白云巷内。说是巷,倒似条街一般,来往繁脞,车马通行,两边皆有铺面馆子,与苏州的长巷远有不同。

  那梅府门前站着些婆子丫头并两位公子迎接,一位大公子,一位便是与方文濡同科的探花郎梅苏林,还有黎阿则同王长平下头站着。

  见那梅苏林风度翩翩,阖了扇走到马前,“我打量方兄得一个月来回呢,不成想二十天就回了,陆公公可好?”

  方文濡下马来与其寒暄,“都好,城门进来就往镇抚司去了,劳二位梅兄惦记。有件事情要托二位世兄,车上是我的小妾与陆公公的夫人,一起进的京,住到别处去,陆公公不放心,只好叨扰梅兄。”

  “哪里话儿,只管住就是!我立刻叫执帚在后院收拾出两间屋子请两位夫人下榻。咱们先到厅上吃茶,厅上备了席为方兄洗尘,咱们几位同科稍后到。”

  片刻芷秋云禾遮扇下车,黎阿则王长平赶上来见了礼,黎阿则拿了五千银票交与芷秋,“儿子们宫里当差,不得常常来请安,娘别怪。娘只管安心住下,这梅家同爹往日有旧,我这里拜了娘,还得赶着到镇抚司去见爹。”

  芷秋骤见他,真个跟见儿子似的,将他连番打量,“阿则,你好不好?有没有被你爹牵连?我一路惦记着你同张达源几个,只怕你回京来受了什么罪。”

  丰靘脸畔是桃良日曜灼人的双目,黎阿则晃眼瞥见,垂下了头,“儿子们都好,未受牵连,仍在原处当差,娘舟车劳顿,快进去歇息。”

  “好好好,你去忙,记得给你爹带身衣裳去。”

  黎阿则辞了主家而去,芷秋一行便由仆妇们引到后院见女眷。书香门第规矩大,又是氏族大家,芷秋谨慎行步,连云禾亦收敛许多,桃良骊珠小心翼翼,再不敢叽叽喳喳喧哗。

  到后边厅上,见过这家太太、两位奶奶及两位侧室,另还有一位小姐,相互均见了礼,适才往收拾出的屋里去。两间屋子比邻挨着,皆在梅苏林正室夫人的院内,院中设假山花石,模拟的是江南愿景,芷秋骤见,忽而思乡。

  这厢整顿一番后,洗澡歇息,躺在床上辗转不成眠。月光撒在帐里,薄薄淡淡,桃良翻过身来,大眼里也有月光,“姑娘,你担心姑爷?放心嘛,姑爷不是讲了,到了诏狱就没事了,镇抚司那些人会周全他。”

  “倒不是担心他。”芷秋亦翻正了身,盯着陌生的帐定,“是住在别人家里有些不自在,说了你别笑,比在堂子里还不自在,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讲的‘自甘下贱’?”

  桃良懵懵懂懂地思忖顷刻,弯着眼笑一笑,“我跟着姑娘,倒是在哪里都自在的。京城麽,大也大,楼也高,处处金碧辉煌,可这里的人都拿鼻孔看人,你瞧方才这家的小姐,吊着眉打量咱们的眼神我就不喜欢。姑娘,咱们还会回苏州吗?”

  “不晓得,你姑爷的案子平了,大约以后就在京中任职了,咱们大约也就在京城安家了。”

  半月黄昏里,乡关烟水隔,诗里叹咏着怅怏落寞,一宿便胡乱题过。

  次日一早正挽发簪花,倏见梅家丫鬟来请,芷秋换上水绿短罗褙,月魄抹胸,孔雀蓝百迭裙,敲了云禾的门,为她挑了烟红对襟衫葭灰留仙裙,二人相挽踅往正房去。

  偌大一间房中,炉点销金兽,窗映花稍头,那梅二奶奶并两位年轻光鲜的妇人早在右首小厅上坐等。梅二奶奶乃二公子梅苏林之妻,昨日倒是拜见过的,只是另两位面生。

  梅二奶奶见了二人,便下榻来引荐,面带一丝讪意,朝梳背椅上穿珍珠粉缎通袖袍的妇人指一指,“这位是光禄寺少卿左大人家的奶奶,娘家姓乔。”

  又指着边上穿白绫袄的妇人指,“这位是通政司左参议的柳大人家的奶奶,娘家姓林。”

  说着相互见了礼,使芷秋云禾坐下,自落回榻上去,“她们二位听说你们住在我家,非要来拜会拜会,我说你们舟车劳顿,且得歇息两日呢,她们非是热辣辣地赶来,只好请你们过来相见了。”

  芷秋忙起身又见一个礼,“劳烦乔林二位奶奶惦记。”

  未几丫鬟几边上了茶水果品,那乔奶奶抿一口茶,吊着眼将她二人通身打量一番,“听见说您二位是苏州城家喻户晓的人物,我们心痒不及,赶着来见识见识。眼前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像是画上走出来的女娇娘,怪道我们那位爷天不亮就说要来拜会方大人。”

  一番话讲得梅二奶奶讲得尴尬不已,芷秋适才明了她头先在发什么讪,原来这两位不是有心来拜会,是来品藻花魁的。

  芷秋云禾心里都明白,却不接话,都只相笑而过。

  那林奶奶搁下青釉盅,拈帕搵唇,朝乔奶奶赞赏一眼,“可不是?我们那位爷也是,说方大人济南归来,要为他接风洗尘,忙不赢地赶来。我看呐,见方大人是假,想一睹芳容是真!”

  话是好话,却都不中听,那梅二奶奶忙在榻上斡旋,“芷秋云禾,你们瞧,乔林二位奶奶可是年轻啊?明明夸你们相貌,却无端端把自家爷们儿扯进来。”

  说着兰指朝乔林两人嗔指一番,“仔细叫爷们儿外头听见,拿你们回家问罪!”

  那里前仰后合笑着,芷秋这里也周旋起来,“哪里哪里,我们麽不过是薄草之命,怎比二位奶奶牡丹之姿?叫二位奶奶夸得都没脸子了。”

  乔奶奶笑过后,想起自家汉子出门时那猴急的样子,心里不足惜,敛了几分笑意,歪着眼看芷秋,“那年听见说陆公公苏州娶妻,我们不得去,略备了薄礼使人送到苏州。听见回来说好大的场面,那迎亲的队伍直接往窑子里去接人。想陆公公在京时向来沉敛,这回如此招摇,是心里敬奶奶呢,故意要给奶奶体面。”

  云禾在边上气不过,反笑得益发夺目,“那不叫窑子、那叫堂子,书上说叫‘青楼’,和窑子还是不一样的。青楼品音谈诗,讲究个情投意合,两个人好才好,不好,多少银子都不管用。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花魁,不缺钱,有的是人排队送钱来,譬如这家的大人呐,那家的公子呐,奶奶不信回家去盘问盘问自家爷们儿,在外头也是一样的,裁衣裳打首饰上赶子到青楼讨好粉头。”

  说着,放低几分声音,直勾勾朝那乔奶奶的胸口瞅,“窑子就不一样了,专管个脱衣裳睡觉。什么叫脱衣裳睡觉奶奶们晓得吧?就是进了门,他看看你脯子大不大,要好,两个人脱了衣裳就滚到一处去。说起来,嘶……嗳,倒有像有些个夫妇俩,一句话没得多余的讲,只管床上去哼哼。”

  芷秋正捧着盅吃茶,双唇掩在盅口笑开了花,抬眼见乔奶奶脸色霎变。

  可不是?乔奶奶思及自家,帕子捂住胸口垂下眼,顷刻又抬起来,不甘服输,“话也不是这样讲,爷们儿外头耍耍,总归要回家,回到家关上门,还是夫妻过日子,又哪里能同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过日子?”

  “是不能同外头那些过日子,可能同外头的人谈情说爱啊,回家麽,自然是过日子的。可过日子是什么?是财米油盐酱醋茶,苦活累活想着夫人,风花雪月想着外头的人,我都替那些个夫人不值当。”

  乔奶奶脑子可有些不灵光,一时竟找不住个错处。还是林奶奶机灵些,反笑,“过日子是蹉跎些,可到底也是有个归宿,外头那些,忙活一时,往后老了怎么办呢?姨娘不也是想着这点,才嫁人的?”

  “可归宿和归宿,是有不同的。”云禾笑着朝榻上睇一眼,“譬如梅二奶奶吧,人家夫妇俩就是同进同出,归宿就是同二爷一齐孝顺父母,娇养子侄,老了同二爷一处说说笑笑。不像有的人,嫁了个汉子跟守了活寡似的,十天半月见不着汉子一面,家里的担子都是她自己担着,有汉子没汉子也没什么区别。”

  说得梅二奶奶桃腮微红,眼波泛春,“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好?还不是天天不见人,早晨出去,下晌才回,不过闲时帮着操点心,还尽是乱手乱脚地帮倒忙!我看,有他还不如没有,我自己操持还省心些。”

  芷秋观乔林二人之谈吐,倒像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于是漠漠的笑眼由她二人身上睃过,落到榻上,温言软语十分有力量,“二爷饱读诗书,听说二奶奶在家时也是从小读书明理,不论是文章道学,你们夫妇俩自然说不完的话。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就吃了这个亏,可见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哄人的鬼话。”

  那乔林二人果然是大字不识得几个,不过会算点账,眼下臊眉耷眼地,只把牙咬碎了,默默往肚子里咽下。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穷困潦倒的方大人,依旧嘴上不肯吃亏的云禾。

  云禾吃了芷秋那么多狗粮,今天也轮到芷秋吃狗粮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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